时间在陈七童近乎苦修般的恢复与准备中,又滑过了两日。他右腿膝盖的麻木感在“续断阳火膏”持续的灼痛治疗下,终于消退了些许,虽然行走时依旧能感到深沉的凝滞和隐隐的酸软,但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样,仿佛拖着一截不属于自己的朽木。背部的疤痕灼痛也减轻了许多,只在他刻意活动肩胛时,才会传来一阵深层的、类似筋肉被牵扯的钝痛。
更重要的是心口的魂灯残芯。在阴佩日夜不休的温养,以及他自身意志引导下那缓慢得近乎折磨的调息中,那点微弱的星火,终于不再是之前那般飘摇欲熄的模样。它依旧黯淡,依旧只如黄豆大小,悬浮在那片破碎的虚空中央,但其光芒却变得凝实了许多,散发出的不再是冰冷的死寂,而是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他陈七童本源的“生机”暖意。这暖意虽然微弱,却如同定海神针,让他灵台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也让他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更加精细了一分。
他不再满足于只在房间内练习那些基础符文。体内的寂灭本源依旧死寂,但魂灯残芯的稳固,让他有了动用更多“灵引”之力的底气。他需要更主动地去了解这座王府,去触碰那些隐藏在阴影下的秘密。被动等待,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第一个目标,他选择了“兰芷苑”。那里怨气凝聚,且有枯井,是明显的阴邪汇聚之地,风险相对可控,也最可能找到一些线索。
又是一个无月之夜,浓云遮蔽了星子,王府陷入一种近乎绝对的黑暗与死寂。巡夜人的梆子声也显得有气无力,仿佛随时会消失在沉重的夜色里。
陈七童悄无声息地起身。他换上了一套李嬷嬷找来的、更合身的深灰色布衣,将裤腿扎紧,以免行动时发出声响。腰间,阴佩紧贴,传递着恒定的冰凉。怀里,揣着那个装着平安符和糖饴的荷包,以及他这几日精心准备的几样“小东西”。
他没有点灯,凭借着魂灯残芯那点微弱的灵觉和对环境的熟悉,如同暗影般滑到门边。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先侧耳倾听,同时通过那几张贴在门窗关键位置的、未激活的简易警示符,感知着门外的气息。
一片死寂。连往常那若有若无的窥视感,今夜也似乎消失了。是上次守夜纸人的燃烧让它受了重创?还是……它潜伏得更深了?
陈七童不敢大意。他轻轻拉开房门一条缝隙,冰冷潮湿的夜风立刻灌入,带着王府后院特有的、草木腐烂与泥土腥气混合的味道。他如同狸猫般闪身而出,反手将房门无声地合上。
置身于回廊的阴影中,王府那庞大而压抑的黑暗如同活物般扑面而来。远比在房间里感受得更清晰、更沉重。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其中混杂着各种气息——陈年木料的腐朽、无人打理的花草的衰败、角落里堆积的灰尘,以及……一丝丝、一缕缕,从王府各个方向弥漫开来的、或浓或淡的阴冷与怨念。
他调整着呼吸,将自身的气息收敛到最低,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魂灯残芯的微光在识海中稳定地跳动着,如同黑暗中的罗盘,指引着方向,也警示着潜在的威胁。
他选择的路线是沿着回廊最阴暗的边缘,避开可能有守夜人经过的主干道。右腿依旧有些不便,但他控制着步伐,落脚极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饶是如此,每一次右脚落地,膝盖处传来的那种异样凝滞感,都让他微微蹙眉。
王府很大,白日里看似连贯的回廊和院落,在黑暗中显得错综复杂,如同迷宫。幸而他白日里通过有限的窗口观察和李嬷嬷、赵明玥的只言片语,在心中大致勾勒出了一幅简略的地图。兰芷苑位于王府西侧,靠近后花园,需要穿过几条长长的回廊和一片竹林。
他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在黑暗中缓慢而坚定地移动。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异响,眼睛适应着极致的黑暗,分辨着前方模糊的轮廓。偶尔有巡夜人提着昏黄的灯笼远远走过,他便会提前隐匿在柱子后、假山旁,或者干脆趴伏在草丛中,屏息凝神,直到那灯光和脚步声彻底远去。
穿过那片竹林时,空气中的阴冷气息明显加重了许多。竹叶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细碎的低语。陈七童能感觉到,竹林的土壤下,似乎也沉淀着某种不祥的东西。他没有停留,加快步伐,走出了竹林。
前方,一座被高大院墙围拢的院落轮廓,在浓重的夜色中显现出来。歪斜的匾额,紧闭的、被粗大铁链锁住的院门,以及墙头那些如同垂死巨蟒般的枯败藤蔓——正是兰芷苑。
与他那日站在墙头远观不同,此刻近距离站在院门外,那股从院内弥漫出的怨气与死寂,几乎凝成了实质。冰冷、潮湿、带着一种溺毙般的绝望感,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灵觉。怀里的阴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传递来的凉意微微加重了一分。
院门被锁死,强行破开不现实。他的目光再次落向了旁边那株紧贴着院墙的老槐树。比起上次,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轻盈了一些,对力量的掌控也更为精细。
他深吸一口气,意识微动,腰部核心那丝沉寂的寂灭本源,被他以极其谨慎的方式,引动了微不足道的一缕。没有狂暴的力量涌出,只有一股冰冷的、增强了他肢体爆发力与协调性的能量,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流窜至双腿和双臂。
他足尖猛地一点地面,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腾空而起,左手精准地抓住一根横生的粗壮枝干,腰部发力,右腿在布满苔藓的粗糙墙面上借力一蹬,整个动作流畅而无声,比上次轻松了不少。几个起落,他便再次翻上了那高大冰凉的院墙墙头。
蹲在墙头,兰芷苑内的景象毫无遮拦地呈现在眼前。
比远观更加破败,更加死寂。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在夜风中如同鬼影般摇曳。干涸的池塘如同大地上一块丑陋的伤疤,裸露的乌黑淤泥散发着腥臭。倾颓的假山和亭台,在黑暗中勾勒出扭曲怪异的轮廓。而院落正中央,那口被巨大青石板半掩着的古井,如同一个通往地狱的入口,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冰冷与怨念。
陈七童没有立刻跳下去。他蹲在墙头,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只有那双冰冷的眼眸,在黑暗中锐利地扫视着整个院落。魂灯残芯的灵觉被他提升到极限,如同无形的蛛网,细细感知着院内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气息。
除了那口井散发出的、如同核心般的浓郁怨念,他还感知到了其他一些东西——散落在荒草中的、一些破碎的、带着微弱灵力波动的瓷片?似乎是某种法器的残骸?还有……几处土地的颜色似乎与周围不同,更加暗沉,仿佛被什么污秽之物长期浸染过。
确认院内暂时没有活动的邪祟,也没有其他的潜伏者后,陈七童如同夜枭般,从墙头悄无声息地滑落,轻盈地落在及膝高的荒草中。冰冷的草叶刮过他的裤腿,带来湿漉漉的触感。
他没有急于靠近那口井,而是先沿着院落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移动,检查着那些异常之处。
他首先靠近了那些破碎的瓷片。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块。瓷片触手冰凉,边缘锋利,上面似乎曾描绘着某种朱红色的符文,但如今已经磨损大半,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痕迹。从残留的灵力波动来看,这应该是某种镇邪或封印类的法器,但显然已经失效,并且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击碎的。
“曾经有人试图封印这里……” 陈七童心中了然。看来这兰芷苑的问题,由来已久。
他又检查了那几处颜色暗沉的土地。靠近了,能闻到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顽固的血腥味和……一种类似硫磺的刺鼻气味。这气味让他感到一丝熟悉,与幽冥中某些污秽之地的气息隐隐相似。他用指尖沾了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眉头紧紧皱起。这绝非人间寻常的杀戮所能留下的痕迹。
做完这些初步探查,他才将目光投向了院落中央那口散发着最浓郁怨念的古井。
越是靠近,那股冰冷绝望的气息就越是浓重。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耳边似乎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如同溺水者挣扎般的呜咽和哭泣声,直接作用于灵魂。怀里的阴佩震动了一下,散发出的凉意形成一层微弱的屏障,帮他抵御着这股精神侵蚀。
他走到井边。巨大的青石板斜盖在井口,只留下一个黑黢黢的、约莫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缝隙中,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目光无法穿透分毫,只有那几乎能将人灵魂冻结的阴寒怨气,如同井喷般从中涌出。
陈七童没有贸然探头去看。他绕着井口走了一圈,仔细观察。井口的石壁上,那些暗沉发黑、如同干涸血迹的污渍,靠近了看,更像是一种……腐蚀留下的痕迹?而且,他在井沿边缘,发现了几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深刻的抓痕!那抓痕不像是人类的指甲所能留下,倒像是某种野兽,或者……更诡异的东西。
他停下脚步,站在井口那缝隙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井底之下,隐藏着兰芷苑,乃至整个王府部分隐秘的关键。
他需要“看”一眼。
直接从物理层面窥探太过危险。他想到了爷爷纸扎技艺中,一种名为“灵媒探幽”的偏门技巧——以特制的纸偶或符纸为载体,附着使用者的一丝灵觉,远距离探查危险或未知的环境。
他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用裁剪最整齐的黄纸和最柔韧的竹篾精心扎成的小人。这纸人比之前的守夜纸人精细得多,虽然没有五官,但四肢俱全,体内还用那混合了自身微量血液、清水和阴佩气息的“墨”,勾勒了一个简易的“通感”符文。
他咬破指尖,将一滴蕴含着魂灯气息的童子血,点在纸人的“眉心”位置。
嗡!
纸人微微一颤,一股清晰的、与他魂灯残芯紧密相连的感应瞬间建立。他甚至可以模糊地“感知”到纸人周围微弱的气流变化。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这具“灵媒纸人”,从青石板留下的缝隙中,轻轻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