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和小姐看得心惊肉跳,小姐更是吓得捂住了眼睛。孙大夫则是目光凝重,紧紧盯着陈七童的反应和伤口的变化。
只见那黑色的药膏在伤口处迅速融化,渗透进去。被涂抹的地方,皮肤下仿佛有暗流涌动,灰败的侵蚀痕迹似乎被药力强行逼退了一点点,显露出下方暗银色的骨骼纹理(但旁人看来只是皮肤下的青筋血管异常凸起扭曲)。一股淡淡的、带着焦糊味的黑气从伤口处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随即被房间里的空气稀释。
痛苦持续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才缓缓平息。陈七童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瘫在床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但麻木的右腿膝盖处,那股沉重的、如同锈死的凝滞感,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丝丝?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驱散了部分刺骨的阴寒。
“好强的忍耐力!”孙大夫忍不住低声赞叹,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上前再次搭脉,发现虽然依旧混乱虚弱,但那股狂暴冲突的气息似乎被药力强行压制、调和了一丝,脉象竟比刚才平稳了一点点。“此药对你有效,但切记不可多用,七日一次,每次不可过量。我再开个温养固元的方子,每日煎服。” 他迅速写下药方,交给李嬷嬷。
张管事见孙大夫处理完毕,便催促着送他离开。孙大夫临走前,又深深看了陈七童一眼,低声道:“此子……非池中之物。福祸难料,王府收留他,须得万分谨慎。” 说罢,摇头叹息着离去。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李嬷嬷拿着药方去安排煎药。张管事也借口处理府务离开,显然不想多待。只剩下王府小姐还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好奇又害怕地看着床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陈七童。
丫鬟送来了煎好的“清心化毒散”,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李嬷嬷端着药碗,走到床边,看着依旧闭目、气息微弱的陈七童,柔声道:“孩子,该喝药了。喝了药,伤才能好。”
陈七童缓缓睁开眼,看着那碗黑沉的药汁。他能闻到里面几味药材的气息,确实有固本培元、化解阴邪之效,对他此刻的残躯有益无害。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想接过药碗。
他的手抖得厉害,根本无法端稳。
李嬷嬷见状,叹了口气:“罢了,嬷嬷喂你吧。” 她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小心地递到陈七童干裂的唇边。
苦涩的药味钻入鼻腔。陈七童看着那勺药,又看了看李嬷嬷眼中那抹真切的担忧和慈祥。这种纯粹的、不带功利色彩的关怀,在他短暂而残酷的人生里,除了爷爷、瞎婆、瘸叔、慧明师傅和阿阴,似乎……再未感受过。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微微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缓缓流淌向四肢百骸。虽然无法弥补魂灯破碎和力量枯竭的根本,但确实让他沉重的身体感觉轻松了一丝,冰冷的麻木感也稍减。
一碗药喂完,陈七童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点,至少眼神不再涣散。
李嬷嬷又端来一碗清粥和一碟清淡的小菜。“多少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养伤。”
这一次,陈七童没有拒绝。他挣扎着半坐起来(李嬷嬷连忙扶住他),靠在冰冷的床柱上,接过碗筷。动作依旧僵硬笨拙,握筷子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米粒都掉在了被子上。但他吃得极其缓慢而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人间烟火的味道——米的清香,蔬菜的微甜——混合着药味的苦涩,一点点唤醒着他被幽冥死寂和灰烬麻木的味觉,也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真实感。
王府小姐(后来陈七童知道她叫赵明玥,是安阳王府最小的郡主)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看到陈七童艰难地吞咽着米粥,看到他被药苦得微微皱眉,看到他笨拙地试图夹起一根菜叶却掉在被子上的窘迫……那些冰冷、恐怖、如同恶鬼般的印象,似乎被眼前这个瘦弱、伤痕累累、连吃饭都如此费劲的男孩形象冲淡了一些。恐惧渐渐被一种孩子气的好奇和一丝丝同情取代。
李嬷嬷看着陈七童吃完,又服侍他躺下,这才带着空碗碟和一步三回头的小郡主离开,并细心地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陈七童一人。
冰冷的月光透过破窗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寂静重新笼罩,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提醒着他身处人间。
他躺在床上,睁着冰冷的眼眸,望着头顶布满蛛网的房梁。身体的剧痛和灵魂的虚弱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包围。阴佩紧贴着皮肤,传递着恒定的冰凉。心口那点魂灯残芯,在阴佩微弱的滋养和药力的辅助下,似乎比之前稍稍稳定了一丝,如同寒夜中一粒顽强不灭的星火。
他缓缓抬起自己苍白、布满细小伤痕的手,对着冰冷的月光。这双手,曾经撕裂过幽冥的凶物,贯穿过灰烬的巨人,沾染过狱卒长的石髓,也刻画过引魂镇邪的血符。如今,却连端起一碗药都抖得厉害。
力量……几乎散尽了。这具强行“重塑”回十一岁的残躯,脆弱得如同风干的纸片。
王府……破落,死气沉沉,暗藏邪祟。那个袭击小郡主的扭曲祟物,绝非偶然。它身上的无数痛苦人脸,浓郁的怨念,都指向这座看似平静的府邸深处,必然隐藏着更深的黑暗和不祥。篾玉艄公将他送到这里,绝非无的放矢。“破落王府”是“劫”,也是“引”。
他需要恢复力量,哪怕只是一丝自保之力。腰部核心那丝沉寂的寂灭本源,在涂抹“续断阳火膏”时曾有微弱反应。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陈七童艰难地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将自己蜷缩起来,如同受伤的幼兽。冰冷的月光落在他瘦小的背影上,落在那两道狰狞的疤痕上。
他的意识沉入体内,如同潜入一片死寂的废墟。腰部核心如同一个冰冷的黑洞,曾经熔炉死核的狂暴寂灭之力,如今只剩下游丝般的一缕,蛰伏在最深处。他尝试着用意念去触碰、去引动那一缕寂灭本源。
如同在冰封的湖面敲击。意念的触碰只换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悸动,随即又陷入死寂。巨大的疲惫感瞬间袭来,灵魂的抽痛加剧。
不行……太虚弱了。魂灯不亮,灵台混沌,意志如同风中残烛,根本无法有效驱动本源。
他放弃了强行引动力量,转而将意识集中到心口那片破碎的虚空。那点魂灯残芯,在阴佩微弱的温养下,艰难地维系着。他尝试着去感应阴佩,去理解那丝温养之力的来源。
阴佩的气息温润而古老,带着一丝守护的意韵,更深处……似乎还纠缠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阿阴的……轮回气息?是阿阴残存的力量在护佑着他?还是篾玉艄公留在玉佩中的手段?
就在他意识沉浸于阴佩的瞬间——
嗡!
腰间沉寂的阴佩,在冰冷的月光下,竟极其轻微地……又震颤了一下!这一次,震颤比之前更清晰!一道比之前更加明显、带着温热感的暖流,顺着玉佩接触的皮肤,猛地涌入心口!
这股暖流并非滋养魂灯残芯,而是……直冲他的灵台识海!
轰——!
如同沉寂的火山被投入了火种!陈七童的识海猛地一震!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刻入骨髓的记忆洪流,伴随着这温热的暖流轰然爆发!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意韵!
昏黄的油灯下,枯瘦却稳定的手指,捻起染着朱砂的细毫……柔软的竹篾在指间翻飞,被赋予韧性与形态……粗糙的黄麻纸被裁剪、糊裱,覆于骨上……笔锋流转,古老的符文在纸面上一笔一划地勾勒成型……最后,是那一点朱砂,凝聚着心神与魂力,点在纸马空洞的眼窝!
点睛!
活死物!渡幽冥!
爷爷陈三更毕生的纸扎技艺!那些引魂、镇邪、封禁、化形的核心意韵与符文真解!如同被尘封的宝藏,此刻被阴佩的力量与月光共同唤醒,化作最精纯的感悟,汹涌地灌注进陈七童枯竭的识海!
“呃……”陈七童闷哼一声,瘦小的身体在床板上剧烈地痉挛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冲击,几乎要将他脆弱的意识冲垮!但他死死咬着牙,承受着灵魂撕裂般的胀痛,贪婪地吸收着、消化着这源自血脉的馈赠!
纸!竹篾!符文!点睛!
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在翻腾的识海中凝聚成形:他需要材料!需要承载“意”与“力”的载体!
这念头如同野火般燃烧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渴望!他猛地睁开眼,冰冷的眼眸在黑暗中扫视着这间破败的厢房!
目光瞬间锁定了——墙角!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杂物,其中……赫然有几张被虫蛀鼠咬、破旧不堪、颜色暗黄的……窗户纸!还有几根早已腐朽、断裂的……竹制窗棂!
纸!竹篾!
虽然是最劣等的材料,但对于此刻的他,无异于沙漠中的甘泉!
陈七童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麻木的右腿,踉跄地扑向墙角!剧烈的动作牵扯着全身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但他不管不顾!
他抓起那几张残破发脆的窗户纸,又费力地掰下几截相对还算完整的竹窗棂。指尖传来的粗糙纸感和竹篾的微凉触感,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他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踉跄着回到床边,将东西小心地放在冰冷的床板上。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但他顾不上这些,伸出苍白、沾着血污和灰尘的手指,拿起一截竹篾。
没有工具,就用指甲!用牙齿!用蛮力!
他艰难地剥去竹篾外面腐朽的部分,露出相对坚韧的内芯。指甲在坚硬的竹子上抠挖、剥裂,很快便渗出血来,混合着竹屑。但他毫不在意,眼中只有专注的冰冷光芒。他回想着记忆中爷爷处理篾条的手法,用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一点点地将竹篾劈开、削薄、打磨……
粗糙的竹篾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滴落在暗黄的窗户纸上,晕开暗红的斑点。但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制作”之中。这简陋的、痛苦的过程,仿佛是他与爷爷、与那个早已破碎的温暖过去,唯一的联系。
时间在专注中流逝。月光移动着位置。
终于,几根勉强能用的、带着血痕的细篾条,被他削制出来。他又拿起那几张破旧的窗户纸,用沾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拼接、粘合(用唾液和血勉强充当浆糊),形成一张稍大些、却依旧布满破洞和褶皱的粗糙纸面。
他拿起一根削尖的竹篾,蘸着自己指尖不断渗出的鲜血——童子血,蕴含着他残存的魂灯气息和寂灭本源!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专注、冰冷,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笔锋(竹篾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
勾勒的并非纸马,也非纸人。而是一道极其复杂、凝聚了他此刻所有领悟、融合了“封镇”、“引魂”、“固元”意韵的……核心符文!
每一笔落下,都异常艰难。指尖的血液混合着他的意志和体内那丝微弱的寂灭本源,艰难地渗透进粗糙的纸面。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抽离了一部分,融入这血色的符文之中。灵台传来阵阵眩晕,心口的魂灯残芯光芒摇曳欲熄。
但他不能停!这是他在人间立足、恢复力量的第一步!
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苍白的额头滑落,滴在纸面上,晕开小小的红晕。
就在符文即将完成的最后关头——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门轴转动声,从房门外传来。
不是李嬷嬷或丫鬟那种带着明确目的的脚步声,而是一种……如同幽灵般滑过地面的、刻意压低的……窥探声!
一道极其隐晦、带着冰冷恶意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毒蛇,瞬间穿透了门板的缝隙,落在了陈七童和他手中那未完成的血色符纸之上!
陈七童蘸血的竹篾笔锋,猛地悬停在符文的最后一笔之上!
冰冷的眼眸瞬间抬起,瞳孔深处那点暗红的魂灯余烬,如同被惊扰的毒蛇,骤然缩紧!森然的杀意与戒备,混合着幽冥归来的戾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王府的夜……果然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