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矮几的角落里,素面陶灯碗中,那米粒大小的火焰仍在顽强地跳动。只是经历了方才梦魇中的守护之战,它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几分,跳动的节奏中也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但最令人震撼的是——它还在燃烧!这簇微弱的火苗,就像陈七童不屈的意志一般,在黑暗中坚持着,闪耀着!
陈七童死死地盯着那盏灯,眼神中混合着绝望与希望,就像一个即将溺亡的人死死盯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神魂撕裂般的虚弱。他试图挪动身体,想要离那盏灯更近一些,却发现连抬起手臂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成了奢望。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时,伤口传来的尖锐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反而让他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就在这短暂的清醒时刻,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窸窣声,从房间最黑暗的角落里传来。
这声音让陈七童的心脏猛地一颤!他艰难地、一寸一寸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投向阿阴所在的床铺。在昏暗的光线下,阿阴那瘦小的身躯依旧如化石般静止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然而陈七童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刚才那是什么声音?是错觉吗?还是......?
他屏住呼吸,调动全身仅存的感知力,全神贯注地着、着。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房间里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就在陈七童几乎要确信那只是自己的幻觉,紧绷的神经即将松懈下来时——那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看得真真切切!
是阿阴那只放在身侧的、如同枯枝般瘦骨嶙峋、肤色灰败的手!那只死气沉沉的手,那几根如同干枯竹节般的手指,在昏暗中......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内蜷缩了一下!这个动作幅度微小到极致,与其说是主动的动作,不如说更像是......某种痉挛?或者是......沉睡中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但陈七童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风吹动被褥造成的假象,也不是光影变化引起的错觉!那只灰败的、如同尸体般的手,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动了一下!
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感受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陈七童的全身——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不敢承认的希望!他忘记了身体的剧痛,忘记了神魂的虚弱,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锁定在那只手上!
阿阴!他动了!他真的动了!这不是错觉!是心灯!是刚才心灯的光芒!它......它真的对阿阴产生了效果?!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坐直身体,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身体刚刚抬起几寸,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感便猛地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喉咙一甜,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他猛地用青筋暴起的手掌死死捂住嘴,却仍抑制不住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整个胸腔都在剧烈震颤,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再次失去支撑,像断了线的木偶般软倒下去,后腰重重地撞在坚硬冰冷的铁制床沿上,发出的一声闷响。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瞬间惊醒了如同千年磐石般纹丝不动守在门边的瘸叔。
瘸叔那双原本紧闭的、如同万年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睛倏然睁开!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如同两道穿透黑暗的冰冷探照灯,以惊人的速度扫视过整个昏暗禅房的每个角落,最后精准地锁定在蜷缩在地上、咳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陈七童身上,以及......那张矮几上那盏原本就摇摇欲坠、此刻光芒似乎又微弱了一分的心灯。
他高大魁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站起,如同移动的黑色山影,几个箭步就跨到了陈七童身边。没有多余的询问,也没有丝毫的安慰。一只布满老茧、粗糙冰冷、带着浓重泥土和血腥气息的大手,如同铁匠铺里烧红的铁钳般猛地抓住了陈七童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惊人,捏得陈七童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却也奇迹般地瞬间止住了他剧烈的咳嗽。他被迫抬起头,对上瘸叔那双深不见底、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
瘸叔的目光如同冰冷的x光,一寸寸审视着他苍白如纸、布满冷汗和痛苦神情的脸,又扫过他嘴角残留的一丝触目惊心的猩红(那是剧烈咳嗽震伤了本就千疮百孔的脏腑),最后落在他眉心那块被冷汗完全浸湿、已经开始松动的药布上。
那药布下,那个诡异的印记正散发着阴冷的悸动,似乎因为刚才的噩梦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变得异常活跃。
找死?瘸叔的声音沙哑低沉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愠怒。那愠怒并非针对陈七童的,而是针对他这种不顾油尽灯枯的身体状况、妄动心神的愚蠢行为。
在瘸叔看来,此刻的陈七童,每一次不必要的情绪波动,都是在加速消耗那盏本就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的心灯!
陈七童被瘸叔冰冷刺骨的目光和手腕上钻心的剧痛完全震慑住,一时语塞。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强烈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震惊和急切的复杂情绪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风箱般费力,目光却急切地再次投向阿阴的床铺,试图用眼神向瘸叔传达他刚才那个惊人的发现。
瘸叔顺着他的目光缓缓转头看去。
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下,阿阴依旧如同尸体般无声无息地躺着,灰败如死灰的脸,枯槁得如同干尸的身躯,那只手也恢复了之前的死寂状态,仿佛刚才那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蜷缩动作从未真实存在过。
瘸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他锐利如刀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阿阴身上来回扫视。他确实看到了阿阴脸上那极其微弱的、被心灯光芒拂过后的柔和感(这变化同样细微到几乎难以辨认,但终究没能逃过瘸叔毒辣的眼睛),也注意到了他灰败皮肤下似乎比之前更......了那么一丝?不再是那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干枯死寂。
但他始终没有看到陈七童所描述的、那个所谓的手指动作。或者说,在他此刻的判断里,那点微弱到极致的柔和感,还远远不足以支撑这种需要消耗大量生机的现象发生。他更倾向于认为那是陈七童因为神魂受损、极度虚弱而产生的幻觉,或者是心灯光芒在特定角度下造成的光影欺骗。
瘸叔的目光重新落回陈七童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严厉:管好你自己!他松开钳制陈七童手腕的手,动作看似粗暴,却在松开的瞬间,枯瘦如柴的手指以惊人的速度拂过陈七童的腕脉和颈侧,精准地感受着他微弱紊乱得如同乱麻的脉象和体内糟糕到极点的状况。
灯若灭,万事休。瘸叔的声音冰冷如铁,一字一顿地再次强调着这个残酷得令人窒息的现实。
他不再多看阿阴一眼,径直走到那张斑驳的木桌边,拿起一个粗粝的陶碗,从一个散发着浓重草药味的陈旧陶罐里,倒出小半碗黑乎乎、气味刺鼻得让人作呕的药汁。那药味苦涩腥辣得令人发指,光是闻着就让人舌根发麻、胃部抽搐。
他艰难地撑起虚弱无力的身体,颤抖着伸出布满伤痕的双手,接过那只沉甸甸的药碗。浓烈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那气味像是腐烂的草药混合着某种动物的腥臭,又夹杂着刺鼻的硫磺味,直冲得他头晕目眩。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紧紧闭上眼睛,仿佛即将饮下的不是药汁,而是致命的毒药。在短暂的犹豫后,他猛地将碗沿凑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呕——!难以形容的苦涩瞬间在口腔中炸开,那味道像是腐烂的鱼胆混合着烧焦的黄连,辛辣中带着令人作呕的土腥气,还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败味道。药液顺着喉咙滑入胃中,立即引爆了他本就翻腾的肠胃!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整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瘸叔站在一旁,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也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静静地等待着,直到陈七童呕得只剩下无力的喘息,才用沙哑的声音冷冷地补充道:固魂草,背尸人压箱底的宝贝。再吐出来,就等着去见阎王吧。
固...固魂草?陈七童在剧烈的痛苦中模糊地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就在此时,一股极其霸道的热力突然从腹部炸开,同时伴随着深入骨髓的阴寒刺痛感。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他体内同时点燃了一团烈火和倒进一桶冰水,两种极端的力量在他虚弱的脏腑经络间疯狂冲撞、撕扯,仿佛要将他的身体从内部生生撕裂!
剧痛!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这痛苦比他曾经经历过的任何伤痛都要强烈百倍!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这霸道的药力绞碎了!他蜷缩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的抽气声,那声音如同濒死之人的最后喘息。他的脸色在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药力撕裂、即将再次昏死过去时,眉心处那点冰冷的印记突然剧烈跳动!一股微弱却精纯的白金光芒,如同受到刺激般,从心灯火焰中自主分出极其细微的一缕。这缕光芒顺着无形的联系,瞬间注入他混乱狂暴的识海,如同一根定海神针,带着安抚和净化的力量。
虽然这光芒无法平息那霸道的药力冲撞,却奇迹般地护住了他意识的核心,让他在这种非人的痛苦中,竟然保持住了最后一丝清醒!与此同时,他体内那两股疯狂冲撞的力量——霸道的药力和忘川的阴寒之气,似乎也被这突然介入的白金光芒所吸引、所调和。虽然痛苦依旧剧烈,但那撕心裂肺的绞杀感,似乎极其微弱地缓和了一丝。就好像那白金光芒成了某种润滑剂,让这两股水火不容的力量的冲突,不再那么纯粹地毁灭一切,而是带上了一丝淬炼的意味。
这过程虽然极其短暂,痛苦并未消失,但性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陈七童依旧在剧痛中抽搐翻滚,汗水、泪水、甚至因为剧痛而渗出的血丝混合在一起,糊满了他的脸。但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再次渗出血来,眼中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光芒!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心灯在帮他!在护着他!这碗霸道的药...或许...真的能救他的命?!
瘸叔始终冷眼旁观着陈七童的痛苦挣扎。当他看到这个少年在如此剧烈的药力冲击下,虽然痛苦万分,却始终没有彻底昏厥,眼中反而爆发出一种近乎实质化的求生意志时,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再次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光芒。那光芒中似乎包含着惊讶、赞许,还有某种深藏已久的期待。
当陈七童那具瘦弱的身躯终于停止了剧烈的抽搐,只剩下肌肉无意识的细微颤抖和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艰难的喘息时,一直冷眼旁观的瘸叔这才缓缓屈膝蹲下。他那双布满岁月刻痕和老茧的大手,以一种出人意料的轻柔动作,轻轻覆在了少年那被冷汗完全浸透的额头上。
瘸叔枯瘦如柴的手指带着与其粗犷外表截然相反的精准力道,先后按在陈七童的后心要穴和丹田位置。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少年体内那股狂暴的药力虽然仍在肆虐,却已经开始缓慢地沉淀融合。更令他暗自点头的是,那原本濒临溃散的神魂波动,此刻竟被强行稳固住了一丝微弱的联系。
骨头没断,魂没散。瘸叔沙哑的声音依旧冰冷刺骨,但话语中原本纯粹的斥责意味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客观的事实陈述。他收回探查的手掌,高大的身躯重新站直,投下的阴影再次将瘫软如泥的陈七童完全笼罩。
想护灯,瘸叔锐利的目光扫过那盏心灯——它的光芒似乎比先前又凝实了极其细微的一丝,最终落回陈七童那张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他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如同用冰冷的凿子在石板上刻字,先护住你这身烂肉,和你那快散架的魂!
语毕,瘸叔不再多看陈七童一眼,转身迈着标志性的蹒跚步伐,再次回到门边站定。他如同一尊最忠诚的守夜石像,背对着禅房内那微弱的光明与浓重的黑暗,将全部的警觉都投向了门外那片未知的深渊。他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短柄手叉子——那是背尸人常用的窄刃工具,此刻裹着破旧的布条,在昏暗中反射着油灯冰冷的光泽。
禅房内,死寂重新降临。陈七童像一具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破布娃娃般瘫在地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灼烧般的痛感和浓重的血腥味。固魂草药力的余威仍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带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但在他眉心印记的最深处,那与心灯相连的神秘悸动,却传递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仿佛经过方才那场非人的折磨和心灯的守护,那盏神秘灯火与他之间的联系,被某种力量强行得更牢固了一些——虽然这个过程的代价,是他肉体的极度摧残。
他艰难地转动充血的眼球,目光在矮几上那簇顽强跳动的白金微焰,和角落深处阿阴那死寂却又似乎暗藏玄机的床铺之间,来回逡巡。
那灯焰虽然微弱,却一次次在绝境中守护着他的性命;
阿阴虽然死寂,却因灯焰的照耀而有了难以察觉的微妙变化;
瘸叔沉默如亘古山岳,用近乎残酷的方式逼迫他在死亡边缘求生;
而他——陈七童,正在痛苦与恐惧的深渊里,用血汗和意志,一寸寸地挣扎求生。
夜色依旧浓重如墨,漫长得仿佛永无止境。
但只要心灯不灭,
性命,就还牢牢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