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篾片与残魂(2 / 2)

瘸叔的目光深沉如古井,映着七童瞬间激动又脆弱的脸庞。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活着。”

“手艺,别丢。”

“篾片……扎紧。”

六个字。沙哑,沉重,带着一种临终托付的千斤重量,清晰地砸在七童的心上。

活着……手艺别丢……篾片扎紧……

爷爷最后的话!不是责备,不是怨恨,是让他活下去,是让他别丢了陈家的纸扎手艺,是让他……篾片扎紧?

七童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悲伤,里面混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托付的沉重感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动力。爷爷在生命的最后,念念不忘的,还是他的手艺,还是他这个不孝的孙子……

“篾片……扎紧?” 七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解。这不像爷爷平时教他时说的“篾要削匀”、“骨要扎正”那样具体。这更像是一种……叮嘱?一种象征?

瘸叔没有解释。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七童,仿佛要将这六个字刻进少年的骨头里。然后,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走到禅房另一侧,那里靠墙堆放着一些杂物,弯下腰从一堆破旧的麻袋和草席下,拖出了一个长长的、用油布包裹着的物件。

油布解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几捆处理好的、青黄相间的竹篾片!篾片被刮削得光滑均匀,散发着竹材特有的、微带苦涩的清香。旁边,还有一叠颜色各异、质地不同的纸张——粗糙的黄裱纸、柔韧的桑皮纸、甚至还有一小叠难得一见的、带着暗纹的彩纸。最后,是一小罐凝固的、如同琥珀色的浆糊。

这些都是爷爷纸扎铺子里的东西!是爷爷吃饭的家伙!

瘸叔将这些物件,一样一样,沉默地放在了七童的床边。竹篾的清香瞬间冲淡了药味和霉味,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属于爷爷的气息。

“你爷留下的。” 瘸叔的声音依旧低沉,“他说,童子不点睛,但手艺……是根。根扎紧了,命……才稳。”

他指了指那几捆篾片:“从劈竹开始。削匀。扎架。” 他的目光扫过七童瘦骨嶙峋、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手不稳,心就不稳。心不稳,魂……就飘。”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鼓励,也没有安慰。就像他命令七童喝药吃饼一样,这是下一个命令。

说完,瘸叔不再看七童,转身走向门口。他拉开门,深秋凛冽的寒风再次灌入,吹得桌上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灰暗天光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轻微的拖沓声,渐渐远去。

禅房里,只剩下陈七童一人。

他呆呆地看着床边那几捆散发着清香的篾片,那叠熟悉的纸张,那罐琥珀色的浆糊。爷爷最后的话——“活着。手艺,别丢。篾片……扎紧。”——如同洪钟大吕,一遍遍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回响。

活着……怎么活?

手艺别丢……他还能扎吗?他指尖沾过童子血,点过纸马睛,引来过阴差……

篾片扎紧……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被无形力量推着走的惶恐,取代了刚才的激动。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最上面那根青黄色的篾片。

冰凉。光滑。带着竹子的韧性和一丝微弱的生命力。

就在指尖接触到篾片的刹那!

眉心处那点冰凉的印记,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一股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都要冰冷的寒意,如同细微的冰针,瞬间刺入他的脑海!

轰——!

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模糊!

不再是昏暗的禅房!不再是青灯如豆!

翻滚!粘稠!冰冷刺骨!墨色的河水带着无数亡魂的哀嚎与淤泥的腐朽气息,瞬间将他淹没!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仿佛要将他的骨头碾碎!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他看到了!

就在那墨色水流的深处!

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猩红光芒!

那光芒是如此的熟悉!带着无尽的悲怆、燃烧后的余烬和一种穿透了生死界限的、执拗的……守护意念!

马儿!

是纸马残魂的那一点猩红眸光!

它在忘川河底?!它没有被彼岸花的气息彻底湮灭?!它还在?!它竟然……沉入了这恐怖的忘川河?!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恸和揪心瞬间攫住了七童的心脏!他想呼喊,冰冷的河水却灌满了他的口鼻!他想伸手,身体却被无形的重压禁锢!

就在这时,那点微弱的猩红光芒,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存在,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拼尽全力的摇曳!一道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饱含着无尽依恋、不舍与诀别的意念,如同细丝,穿透了冰冷的河水,艰难地传递过来:

“唏……律律……”

那意念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扎进了七童的灵魂深处!

“马儿——!!!”

七童的灵魂发出无声的、撕裂般的呐喊!

噗通!

一声闷响,将他从冰冷窒息的幻境中猛地拉回现实!

他依旧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手指还僵硬地停留在那根青黄色的篾片上。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脊背汹涌而下,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冰凉。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离水的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炸裂开来!

刚才……那是幻觉?还是……真实的感应?

他低头,发现自己因为刚才的剧烈反应,身体失控地向后仰倒,手肘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土墙上,发出那声闷响。而那只触碰过篾片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指尖冰凉,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眉心印记处,那冰凉的搏动感还未完全平息,残留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

纸马的残魂……还在忘川河底?它在承受着什么?那最后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嘶鸣,是告别?还是……求救?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爷爷的托付言犹在耳,可仅仅是触碰一下篾片,就引来了如此恐怖的心神冲击和幻象……他还能拿起这门手艺吗?

他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昏暗的禅房。

角落里,阿阴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青灯的火苗在寒风的余威中摇曳不定,将墙壁上自己那瘦小、颤抖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掠过自己搁在膝上的另一只手的手腕。

那里,贴着皮肤,是那枚温润的灰白玉佩。

在摇曳昏黄的灯光下,在经历了刚才那番心神剧震之后,那枚一直沉寂的玉佩,此刻竟然……散发出一层极其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光晕!

那光晕很淡,如同冬日呼出的一口白气,若有若无。但它真实地存在着,笼罩着玉佩本身,甚至……似乎极其微弱地,向着躺在角落阴影里的阿阴……弥散过去一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