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大了眼睛,努力地想看清些什么,但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这黑暗如此纯粹,如此沉重,压得他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耳边只有纸马四蹄踏在虚无上发出的、空洞而急促的“哒哒”声,以及……一种更低沉、更悠远、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无数亡魂汇聚而成的、永不停息的呜咽风声。
那风声,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他的耳膜,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痛苦和永恒的孤寂感。它钻进脑子里,仿佛有无数冰冷细小的手在撕扯着他的意识,想要将他拖入这片黑暗,同化为那呜咽的一部分。
七童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下意识地伸出小手,死死抓住纸马脖颈上那乌黑油亮的鬃毛,仿佛那是这无尽黑暗和寒冷中唯一的依靠。
就在这时,一点微弱的光,在前方极远极深的黑暗中,极其突兀地亮了起来。
那光极其黯淡,惨白惨白,如同荒野坟茔里飘荡的磷火,没有丝毫暖意,反而散发着一种比黑暗更令人心悸的阴冷死气。它幽幽地悬浮着,微微摇曳,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
纸马的速度似乎没有丝毫减缓,依旧朝着那点惨白的光点疾驰而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七童惊恐地发现,那光点并非孤悬。在它下方,隐隐约约显露出一个极其模糊、极其扭曲的轮廓!那轮廓像是一个……人?
一个极其高大、极其瘦削、穿着某种宽大、破旧、如同裹尸布般长袍的“人”!那惨白的光点,似乎就提在它一只枯瘦如柴、指甲尖长的手里!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墨臭、陈年腐朽纸张和某种更深沉、如同血腥铁锈般的恐怖气息,如同实质的冰针,隔着遥远的距离,猛地刺向七童!
“啊!” 七童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恐惧的惊呼,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几乎要从马背上滑落!
他本能地感觉到,那绝对不是活物!那是比山野间最凶猛的野兽、比爷爷故事里最可怕的精怪更恐怖的存在!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唏律律——!”
就在那惨白的光点和扭曲身影带来的恐怖气息即将触及纸马的瞬间,一直沉默狂奔的纸马猛地发出一声高亢、凄厉、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音质的嘶鸣!
这嘶鸣不同于之前那声撕裂灵魂的咆哮,更像是一种警告,一种宣战!充满了凛冽的杀气和一种不容侵犯的桀骜!
随着这声嘶鸣,纸马那两点由七童鲜血点睛而成的猩红眼眸,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那光芒如同两轮微缩的血色骄阳,瞬间驱散了周围丈许方圆的浓稠黑暗!猩红的光晕笼罩着马身和背上的七童,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光罩!
嗤——!
当那惨白光芒带来的阴寒气息撞上猩红光罩的刹那,空气中响起一阵极其细微、如同滚油泼雪般的声响!丝丝缕缕极淡的黑色烟气从光罩表面升腾而起,瞬间又被周围无尽的黑暗吞噬!
那惨白光点后扭曲的身影似乎微微一顿,仿佛被纸马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和那猩红眼眸中的桀骜所惊扰。它手中那点惨白的光芒摇曳得更厉害了,散发出的墨臭和腐朽气息也更加浓郁,如同无形的触手,再次缠绕上来,试图穿透那层猩红的光罩。
纸马四蹄翻飞的速度更快了!它不再直冲那惨白光点,而是猛地一个侧向急转!动作流畅迅猛,带着一种不似纸扎之物的灵动!
马蹄踏过之处,那浓稠如墨的黑暗仿佛凝固的水面,被硬生生踏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它载着七童,如同一条灵活的血色游鱼,擦着那惨白光芒笼罩的边缘,险之又险地疾掠而过!
就在错身而过的刹那!
七童借着纸马眼中爆发的猩红光芒,终于看清了那扭曲身影的一角!
那的确是一袭宽大破旧的黑色长袍,样式古老诡异,边缘破烂如同被岁月啃噬。袍角下,隐约露出一只穿着同样破旧官靴的脚。而更让七童浑身冰冷、血液几乎冻结的是,他看到了那提着惨白灯笼的手!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手!那是一只只剩下森森白骨的爪子!骨节粗大嶙峋,指骨细长尖锐,如同猛禽的利爪!没有一丝皮肉包裹,只有惨白冰冷的骨头!
那爪子的指骨,正极其僵硬地、以一种违反常理的角度弯曲着,紧紧攥着一根同样惨白、仿佛某种巨大兽类腿骨制成的灯杆!灯杆顶端,镶嵌着一颗拳头大小、散发着幽幽白光的骷髅头骨!那骷髅头骨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点绿豆大小、冰冷死寂的惨绿火焰!
“鬼……鬼差……”
一个冰冷的名词如同毒蛇,瞬间钻入七童的脑海!爷爷那些关于阴曹地府、勾魂鬼差的模糊恐怖传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小小的身体僵在纸马背上,连颤抖都忘记了,只剩下彻骨的冰寒和一种濒死的窒息感!
那惨白骷髅灯散发出的光芒,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紧紧追随着疾驰的纸马!那白骨鬼差的身影在黑暗中无声地飘动,宽大的黑袍如同蝠翼般展开,速度快得惊人!
它似乎被纸马的“反抗”彻底激怒了!一股更加阴冷、更加凝练、带着浓烈死亡判决意味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枷锁,遥遥锁定了纸马和背上的七童!
“沙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仿佛无数只脚爪在粗糙砂纸上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纸马疾驰前方的黑暗中响起!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近!
借着纸马眼中猩红光芒的照耀,七童惊恐地看到,前方原本空无一物的黑暗虚空中,突然浮现出无数条极细、极淡、如同蛛丝般的黑色丝线!
那些丝线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瞬间交织成了一张覆盖了整个前路的、巨大的、无形的罗网!每一根丝线上,都闪烁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墨汁般粘稠的乌光,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墨臭和一种阴冷的束缚之力!
是那鬼差的手段!
纸马的速度何等之快!根本来不及转向!眼看就要一头撞进那张巨大的墨色罗网之中!
“唏——律律——!”
纸马再次发出一声更加高亢、更加暴烈、仿佛带着无尽愤怒和不屈的嘶鸣!它背上驮着七童,竟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人立而起!前蹄高高扬起,带着一股决绝的、撕裂一切的气势,朝着那张无形的墨色巨网狠狠踏下!
轰!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得如同巨木撞击朽鼓的闷响!纸马双蹄踏落之处,那张无形的墨色巨网猛地向内凹陷下去!
无数条墨线剧烈地颤抖、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蹄下踏中的地方,那些闪烁着乌光的墨线骤然变得黯淡,仿佛被一股灼热的力量瞬间烧融、侵蚀!
然而,那巨网覆盖的范围实在太广!纸马踏碎了一部分,更多的墨线却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冰冷、滑腻、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和束缚感,如同无数条冰冷的铁链,瞬间缠绕住了纸马的前蹄、马身,甚至朝着马背上的七童卷去!
“啊!” 冰冷的触感瞬间缠上脚踝,七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那墨线触体冰寒刺骨,更有一股阴毒的力量试图钻入他的身体,冻结他的血液和意识!他感觉身体瞬间变得沉重无比,仿佛陷入了冰冷的泥沼!
纸马感受到身上的束缚和七童的危机,那两点猩红的眼眸光芒暴涨!如同两团燃烧的烈焰!它疯狂地挣扎着,发出愤怒的嘶鸣!雪白的纸身被墨线勒紧的地方,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仿佛被腐蚀!
它奋力甩动脖颈,乌黑的鬃毛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般舞动,试图挣脱束缚!后蹄狂暴地蹬踏着虚空,每一次踏落都带起无形的冲击波,震得周围的黑暗如同水波般剧烈荡漾!
但那些墨线韧性极强,数量又实在太多!如同跗骨之蛆,越缠越紧!纸马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变得迟滞起来!猩红眼眸的光芒在墨线的缠绕压制下,也开始明灭不定!
而身后,那惨白的骷髅灯光和黑袍鬼差冰冷的气息,正在急速逼近!那如同实质的死亡判决气息,几乎要冻结七童的灵魂!
绝望!
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了七童小小的心脏!他看着奋力挣扎却渐渐被墨网束缚的纸马,感受着脚踝上冰冷滑腻的缠绕和那股钻心的阴毒寒气,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如同死神脚步般的阴冷气息……
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哭,想喊爷爷,但喉咙像是被冻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马背上瑟瑟发抖,泪水在眼眶里凝结成冰珠。
就在这时!
也许是濒死的恐惧刺激,也许是纸马那不屈的嘶鸣唤醒了什么……七童那只一直紧紧抓着纸马鬃毛的小手,无意识地、慌乱地摸索着,突然碰到了自己夹袄袖口里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用最普通的黄裱纸粗糙折叠成的、歪歪扭扭的小人!是爷爷很久以前随手折给他玩的,他一直贴身藏着,当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个粗糙小纸人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温暖熟悉的气息,如同寒冬里的一点火星,瞬间从那小小的纸人上传导过来,顺着指尖流入他冰冷僵硬的身体!
是爷爷的气息!
虽然微弱,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安心的、如同港湾般的温暖!
这股微弱的气息,仿佛在七童冰冷绝望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弱却真实的涟漪。它驱散了一丝缠绕心头的极致恐惧,带来了一瞬间的清明!
几乎是一种本能!在感受到那股温暖气息的瞬间,七童那被恐惧冻僵的小手,猛地用力!将那袖口中那个粗糙的、歪歪扭扭的小纸人,狠狠地捏碎了!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
那小小的黄裱纸人瞬间化作了一小撮极其细微的、散发着微弱暖黄色光芒的纸屑!
就在纸人碎裂、暖黄光芒亮起的同一刹那!
前方,在那张巨大墨色罗网之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仿佛亘古不变的黑暗深处——
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两点极其微弱、极其遥远、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的……
昏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