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林咽怨(1 / 2)

时间在极度的压抑中缓慢地爬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等不到天亮了。”瘸叔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闷雷,再次炸开在凝滞的空气里。他高大的身影向前一步,宽阔的脊背像一堵厚实的墙,挡住了纸马猩红目光对灵床的“凝视”。

他不再看那纸马,而是转向角落里蜷缩的瞎婆和脸色惨白的王木匠婆娘,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怨气缠身,魂钉在窍,等不到鸡鸣引路了。得走,现在就走!趁着他这股劲儿还没彻底散了人形,用这马,硬送!”

“走?”王木匠婆娘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眼中是极致的恐惧,“去…去哪?”

“去哪?”瘸叔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粗粝的手指猛地指向灵堂外沉沉的、被老槐树阴影吞噬的村西方向,“去他指着的地方!去他咽不下那口气的地方!老林子!他魂儿在那儿被绊住了,不把魂儿引到该去的地方,这宅子,这村子,都别想安生!”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钉子,狠狠砸在每个人心上。

瞎婆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残叶。她摸索着,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深褐色的、散发着浓烈刺鼻药味的硬块——那是引魂香最核心的料头,平时极少动用。她摸索着,将一块料头用力摁进香炉里那团混乱燃烧的香灰中心。

“噗!”一声轻响,香炉里的青烟骤然变成了浓重的墨黑色!黑烟翻滚升腾,带着一股焚烧骨脂般的焦臭和令人作呕的腥甜!那黑烟仿佛有生命般,一部分向上冲撞着房梁,一部分则像粘稠的触手,丝丝缕缕地朝着灵床上那僵硬的白布轮廓缠绕过去!

“起灵!”瘸叔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他猛地转身,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了那匹深青色纸马冰冷的、用粗硬竹篾扎成的马颈!他的手臂肌肉贲张,青筋如同虬结的老藤暴起,一股属于背尸人的、常年与阴煞打交道的、近乎蛮横的煞气轰然爆发!

“王老哥!”瘸叔双目圆睁,对着灵床怒吼,声音带着一种粗粛的、直抵黄泉的穿透力,“路给你开了!马给你备了!是条汉子就别窝囊着祸害活人!有什么债,有什么怨,到了那头,自有判官老爷的笔给你记着!走——!”

随着他最后一个“走”字炸开,他抓住纸马脖颈的巨手猛地向上一提!那高大沉重的纸马,竟被他单臂生生提起离地半尺!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快如闪电,抓起灵床边供桌上那碗浑浊的、用来祭奠的烈酒,“哗啦”一声,全数泼洒在那两点燃烧着猩红怨火的纸马眼睛上!

“嗤——!”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冷水泼进滚油的声音响起!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朱砂颜料被灼烧的古怪气味瞬间弥漫开来!那两点猩红被烈酒浇淋,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纸马空洞的眼眶深处,仿佛有两团凝固的火焰在疯狂跳动、咆哮!

“咴——!”

一声绝非人间应有、嘶哑扭曲到了极致的“马嘶”,如同金铁摩擦、朽木断裂、混合着垂死野兽的哀鸣,猛地从那纸马的胸腔里迸发出来!

那声音尖锐刺耳,带着撕裂灵魂的怨毒,瞬间穿透了灵堂的墙壁,在死寂的陈家村上空回荡!所有紧闭门窗的缝隙里,似乎都传来一阵惊恐的骚动和压抑的哭泣。

被瘸叔提起的纸马,那四条由坚韧竹篾扎成的腿,竟然在虚空中剧烈地刨动起来!蹄下发出“咚咚咚”沉闷的敲击声,仿佛踏在无形的土地上!覆盖在它身上的靛青厚棉纸剧烈地起伏鼓荡,发出“噗噗”的闷响,墨黑色的鬃尾无风狂舞!

“走!”瘸叔再次暴喝,额头青筋暴跳,汗珠滚滚而下。他不再是用手“提”着纸马,更像是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牵引着,他高大的身躯猛地向灵堂门口冲去!那匹燃烧着猩红血目的纸马,如同脱缰的烈马,又像是被怨念驱使的凶兽,四蹄刨动,带着瘸叔,轰然撞开了虚掩的灵堂木门!

“哐当!”门板碎裂!木屑纷飞!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子夜最深沉的黑暗。村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残留的纸钱灰烬,像无数惨白的蝴蝶在低空盘旋。

瘸叔扛着那匹疯狂挣扎、嘶鸣不休的纸马,沉重的脚步声混合着竹篾骨架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如同闷雷滚动,一头扎进了那片指向村西老林的、令人心悸的黑暗之中!他每一步踏下,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震颤。

几乎就在瘸叔扛着纸马冲出灵堂的同时,灵床上那覆盖着白布的僵硬躯体,猛地向上拱起一个骇人的弧度!覆盖的白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掀飞!

王木匠那铁青的、双目圆睁几乎要裂开、嘴巴大张露出森白牙齿的遗容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下!他一只僵硬的手臂,直挺挺地指向门外瘸叔消失的方向,指尖残留的木头渣子簌簌落下!

“啊——!”王木匠婆娘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彻底昏死过去。

陈三更动了!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一把抄起角落里一把备用的、刃口磨得雪亮的篾刀,同时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了还在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陈七童的后衣领!

“跟上!”陈三更的声音嘶哑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看着!记着!阴门饭是活人给死人的最后一点体面!体面没了,就得见血!”

陈七童被爷爷拖着,踉踉跄跄地冲出了破碎的灵堂大门。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驱散了灵堂里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却带来了更深沉的、来自老林方向的腐朽与阴寒。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只看到瘸叔那高大魁梧的背影,扛着那匹在黑暗中疯狂扭动、散发着刺目血光的纸马,像一个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巨人,正以惊人的速度冲向村西那片吞噬一切的幽暗。

爷爷的手像铁钳一样抓着他,篾刀冰冷的刀锋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星光。

陈七童小小的身体里,恐惧依旧像冰水一样浸泡着每一寸骨头,但在那冰层之下,一种从未有过的、被爷爷话语点燃的、近乎悲壮的火焰,正微弱地、却顽强地燃烧起来。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迈动几乎不听使唤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跟着爷爷,一头扎进了追逐怨魂与纸马的、未知的深渊。

村西的老林子,即使在白日也罕有人至。盘根错节的百年老树张牙舞爪,扭曲的枝桠在头顶交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穹顶,将本就稀疏的星光彻底隔绝。腐烂的落叶在地上堆积了不知多少年,踩上去深可没踝,散发出浓郁的、令人窒息的腐败气息。

湿冷的雾气如同活物般在低矮的灌木和虬结的树根间无声地流淌,缠绕着闯入者的脚踝。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泥土深处泛起的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木头腐朽的甜腻味道。

瘸叔沉重的脚步声和纸马骨架疯狂的“嘎吱”声,在这片死寂的林子里如同惊雷般炸响,却又被浓密的枝叶和厚重的雾气迅速吸收、扭曲,变得沉闷而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在瘸叔肩头疯狂跳动,像两颗燃烧的血钻,是这片绝对黑暗里唯一的光源,却只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反而让周围显得更加深邃、更加不可测。

陈七童被爷爷拖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腐叶层里跋涉。每一次落脚,冰冷滑腻的触感都让他头皮发麻,仿佛踩在无数沉睡的尸体上。

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蠕动的黑暗,那些扭曲的树干在猩红血光的边缘晃动,像无数蛰伏窥视的鬼影。他死死抓着爷爷粗糙的衣角,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腐臭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不敢看周围,只能死死盯着前方瘸叔肩头那两点跳跃的血光,那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爷爷……那马……”陈七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怨气冲窍,灵马引魂。”陈三更的声音在前方传来,嘶哑低沉,却异常稳定,像黑暗中一根绷紧的弦,“王老哥的魂儿被‘东西’绊在这儿了,马在找!在撞!撞开那绊脚的东西,魂儿才能跟着香火走!”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手中的篾刀微微抬起,刃口反射着微弱的血光。

突然!

前方瘸叔扛着的纸马发出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短促的嘶鸣!那嘶鸣声中充满了狂怒和一种……被阻挡的暴戾!紧接着,“咔嚓!”一声令人心悸的、硬物断裂的脆响传来!

只见那匹疯狂挣扎的纸马,一条高高扬起、正在虚空刨动的后腿,从关节处猛地断裂开来!包裹着腿部的靛青厚棉纸瞬间撕裂,断裂的、锋利的竹篾茬口在血光下闪烁着森然白光!

那断腿并未掉落,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拉扯着,如同被一只巨手抓住,狠狠地甩向旁边一棵巨大的、树皮漆黑皲裂的老槐树!

“砰!”断裂的竹篾腿狠狠钉进了粗壮的树干!深入数寸!墨黑色的“马尾”碎片和撕裂的纸片纷纷扬扬落下。

瘸叔一个趔趄,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带倒!他怒吼一声,腰腹发力,硬生生稳住身形,但肩上的纸马挣扎得更加狂暴,仅剩的三条腿疯狂蹬踹,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彻底散架!那两点猩红的眼睛光芒暴涨,死死“盯”着前方浓雾深处某个不可见的地方,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

“来了!”陈三更猛地将陈七童往身后一拽,枯瘦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弓!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猩红血光勉强照亮的区域,那里,除了扭曲的树影和流淌的雾气,空无一物。

但陈七童却感觉到了!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浓烈腐朽木头气息和强烈恶意的“东西”,正从四面八方的黑暗和地底深处疯狂地汇聚过来!空气骤然变得沉重,如同灌满了水银,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脚下的腐叶层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顶得落叶簌簌作响。

“咯咯……咯……”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头皮炸裂的声音,从前方浓雾深处传来。那声音像是朽木在巨大的压力下缓慢地断裂、摩擦,又像是某种关节僵硬的东西在艰难地活动。

在纸马猩红血光的边缘,浓雾诡异地扭曲、凝结。地面上厚厚的腐叶如同活物般向上拱起,破碎的枯枝败叶被无形的力量揉捏、拼凑。

腐朽的树根、深埋地底不知多少年的烂木头、甚至还有碎裂的兽骨……这些东西被一股阴冷怨毒的力量强行拉扯、粘合在一起!

一个扭曲的、不成人形的“东西”,在血光与浓雾的交界处,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它没有清晰的头颅,只有一大团纠结缠绕的、如同蟒蛇般蠕动的漆黑树根,勉强构成了一个类似头部的轮廓。躯干由无数粗细不一、腐烂程度各异的木头强行拼接而成,缝隙里塞满了湿漉漉的腐叶和黑色的污泥,不断向下滴落着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汁液。

两条“手臂”则是由几根粗大的、带着尖锐断茬的枯枝构成,末端如同扭曲的利爪。它的“腿”深深扎入腐叶层下的泥土里,看不清形态,但整个“身体”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仿佛随时会再次散架。

这完全就是一个由怨念、老林的腐朽本源以及王木匠临死前抠出的木屑残渣强行聚合而成的——木傀!

它那由树根纠结而成的“头部”缓缓转动,虽然没有眼睛,但一股冰冷、贪婪、充满了无尽怨毒和毁灭欲望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锁定了瘸叔肩头那匹只剩下三条腿、却依旧燃烧着猩红血目的纸马!

“嗬……”一声如同地底风箱抽动的、非人的嘶鸣,从那木傀的“胸腔”里发出。它那枯枝构成的“手臂”猛地抬起,带着呼啸的破空声,朝着瘸叔和纸马狠狠抓去!枯枝利爪所过之处,空气似乎都被撕裂,留下淡淡的、带着腐朽气味的黑色轨迹!

“找死!”瘸叔须发皆张,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背尸人积年的煞气和蛮力被他催发到极致!他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那抓来的枯枝利爪,将肩头狂暴挣扎的纸马狠狠向前一抡!如同挥舞着一柄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巨锤!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