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子听了马画家的抱怨,非但不生气,反而花白的眉毛一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哈哈大笑。
“嘿!好你个老马,几十年了,还是这副德性,嘴尖舌利,半点亏不肯吃!成!待会儿就让高园好好露一手,非得让你把舌头都鲜得吞下去不可!看你还敢不敢乱嚼舌根子!”
旁边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道袍、束发蓄须的老道士,慢悠悠地端起面前的粗瓷茶碗,吹开浮沫,轻轻抿了一口。
然后不紧不慢地插话,声音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老沈,你跟他较什么劲。要我说,治他这毛病,不如就罚他多画两幅画。画不好,就不给他今年你给他的配额,你看他还敢不敢跟你顶嘴?”
他说话时眼帘微垂,仿佛在阐述一件天地至理。
马老爷子一听,立刻吹胡子瞪眼,手指虚点着老道士:“好哇!你个牛鼻子老道!就你坏水多!小心我改天得空,上你那破道观去,一把火点了你的狗窝!”
他这话说得看似凶狠,实则更像是老友间的笑闹。
那老道士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嘴角甚至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去吧。只要你能点得着,算你本事。”这话里似乎藏着什么玄机。
马老爷子像是突然想起了某些关于这位老友道观的“不科学”传闻,气势瞬间蔫了下去,悻悻地缩回手,嘟囔着坐回凳子上,竟真的不再吭声了,还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仿佛真感到一阵寒意。
沈老爷子看着老友吃瘪,乐呵呵地摇摇头,然后将怀里一直安静待着的大狗子顺手递给了旁边的老道士。
“这小子,机灵着呢。我本来还想着,我这身摆弄草药看病的本事,以后说不定能传给他。老道,你眼光毒,也给摸摸骨,瞧瞧?”
一直站在旁边陪着笑、尽量降低存在感的汪细卫,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不是说好了等孩子满三岁再看缘分的吗?老爷子怎么突然就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这茬了?
他顿时紧张起来,大气都不敢出,眼睛紧紧盯着老道士的手。
那老道士也没推辞,很自然地将大狗子接过来,放在自己腿上。
他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脱掉孩子的棉鞋,然后那双布满皱纹却异常温暖干燥的手,便从孩子的脚踝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上摸索,手法精准而沉稳,竟和沈老爷子第一次见大狗子时的手法如出一辙。
堂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被吸引过来。
汪细卫只觉得心跳如鼓,手心冒汗,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打扰了这看似寻常却又莫名庄重的过程。
老道士摸得极其仔细,从腿骨到脊梁,再到手臂和头骨面颊。
全程大狗子竟没有平时那般好动,显得很是乖巧,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的穿着奇怪服装的老爷爷,不哭也不闹。
摸完之后,老道士又将孩子端正地抱好,仔细端详了他的面容和眼神,这才将孩子递还给沈老爷子,淡淡地吐出几个字:“嗯,不错,是个有慧根的。”
说完,他似不经意地抬眼,目光在汪细卫身上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深邃而平静,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
汪细卫今天为了拜年,特意穿了件最体面的半新中山装,但在老道士眼里,这依然是个地道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农民汉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似乎不明白老友为何会对这样一个普通农家的孩子如此青眼有加。
沈老爷子像是没看到老友的疑惑,只是满意地笑了笑,接过孩子,细心地给他穿好鞋子,然后将他放到地上,轻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
“好了,自己去院里玩吧,小心别摔着。”
接着,他又很自然地从汪细卫那里接过小秋葵抱着,同时对汪细卫说:“细卫啊,你去外头看着点大狗子,院里石头多,别磕着了。”
汪细卫立刻明白,老爷子们这是有话要谈,而且是不方便自己在场的话。
他连忙点头应道:“哎,好嘞老爷子,我这就去。”
说完,便恭敬地退出了堂屋,来到院子里,目光追随着跑来跑去的儿子,耳朵却忍不住想捕捉屋内的只言片语。
果然,他刚出去,屋里的马老爷子就忍不住压低声音先开口了,语气里带着关切和好奇:“怎么了,老沈?突然这么正式?改主意了?真打算收徒了?”
沈老爷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一旁重新端起茶杯、眼观鼻鼻观心的老道士。
语气变得有些深沉,意有所指地说:“世道……不一样了啊。老道,你呢?还准备守着老规矩,非得等那虚无缥缈的天选之人?万一等不到,难道就真把那一身窥探天机的本事都带进土里去?”
在座的都是相识数十年的老友,虽然平日天各一方,聚少离多,但彼此的心思想法都大致了解。
大家都知道,这群人里,就数沈老爷子和这位玄云老道最为特殊,两人皆是一身绝学,却又都孑然一身,没有子嗣,也没有正式收入门墙的嫡传弟子。
其他几位,要么儿孙满堂,要么早已桃李芬芳,并无这般烦恼。
玄云老道闻言,缓缓放下茶杯,目光似乎透过窗户,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他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道家讲究的,便是一个‘自然’。缘法到了,自有传人。缘法未到,强求何益?顺其自然,便是最好。”
他的话听起来玄之又玄,但在座的老友都听明白了:他想传,但绝不强求,找不到合适的,宁可让传承断绝,也绝不滥竽充数。
沈老爷子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指虚点了点老友:“你呀……总是这套说辞。罢了,你时日还长,或许……还能慢慢寻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和对自己决定的更加坚定。
堂屋内暂时陷入了沉默,只剩下茶水翻滚的细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孩童嬉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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