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时那点口粮田还在山上,可安身立命的窝呢?
连个宅基地的影子都还没着落!
年初分家后就被生计裹挟着四处奔波,一直忙到秋收,还没来得及请人看风水、去村里找人批地。
他绝不可能把新家安在石岩屋这里,也不想和汪家坳老宅挤在一起。
石岩屋那里地势逼仄,进出只有一条挂在山腰上的羊肠小道,挑担背篓都费劲,更别提以后拉砖运料。
而且后山陡峭,雨季里滚石滑坡的隐患像悬在头顶的剑。
安全,便利,才是安家的根本。
他跟着师傅走南闯北盖了那么多房子,那些关于“风水地势”、“藏风聚气”的讲究,早就听得耳朵起茧。
这回轮到自己,他打定主意,一定要请师傅亲自来掌掌眼,选一处真正的好地基。
但师傅来之前,自己这功课必须做足了,把村里村外适合建房的地块摸个透,省得到时被师傅笑话“没眼力见儿”。
汪细卫带着老婆孩子,和老宅里一众人告别。
汪细月也撑着腰站起身,跟娘家人告辞。
她怀着老梅家的骨肉,回娘家住一晚已是特批的恩典,今天再不回去,婆家怕是要派人来接了。
送走了小妹,汪细卫没急着回工棚,而是领着潘高园和蹦蹦跳跳的大狗子,开始在汪家坳的大院里一家一家地串门拜访。
既是久别回乡,和左邻右舍叙叙旧、联络感情,更是怀着深深的感激。
细能腿伤后,多亏了这些淳朴的乡邻帮衬抬人、捎口信。
农村人的情谊,质朴而醇厚。
许久不见的邻居登门,家家户户都热情洋溢。
条件好点的堂屋里点上昏黄的灯泡,或者就着灶火的光亮,主人家翻箱倒柜,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炒花生、南瓜子、甚至珍藏的几块冰糖都拿了出来,泡上粗茶,男人们递上自家种的旱烟叶子。
那份发自内心的欢喜和款待,让深秋的夜也变得暖融融的。
杨春燕的父亲老杨头一家是最为热情。
闺女春燕跟着汪细卫在工地上做饭,不仅人安全,每月还能捎回一百块钱!
这对山里人家来说,是笔天大的进项。
更别提这次回来,大包小包带回来的糕点、糖果、几尺厚实的劳动布,让一家人都高兴了好久。
老杨头粗糙的手指摩挲着闺女塞给他的一叠票子,心里头又暖又酸。
养儿养女图个啥?不就是这份惦记和反哺的心意吗?
这份踏实的喜悦和盼头,是谁带来的?老杨头心里门儿清。
他拉着汪细卫的手,力气大得像铁钳,非要拽他去后院的地窖看看。
掀开沉重的木板窖盖,一股混合着泥土和淀粉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
老杨头举着油灯往里一照,指着窖底垒得整整齐齐、小山似的一堆黄皮土豆,还有旁边几麻袋鼓鼓囊囊的东西,声音洪亮又透着自豪:
“细卫啊,瞅瞅!这都是你家的收成!今年老天爷赏脸,土豆、玉米都长得贼好!你们一家子在外头奔前程,家里这点地,叔顺手就给捯饬了,收成都在这儿给你存着呢!”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那些饱满的土豆泛着温润的光泽。
汪细卫看着那一大堆足够一家人吃上小半年的土豆,还有旁边显然是玉米的麻袋,心头猛地一热,眼眶都有些发酸。
这哪里是“顺手捯饬”?
这分明是顶着日头,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汗水,是沉甸甸的情分!
自己一家在外,等于家里的活计全压在了老杨叔肩上,自己却坐享其成,这如何使得?
“杨叔!这……这咋行呢!你看我们一家都在外头,也吃不了多少,您家里人口多,该吃吃,该用用,别都给我们留着啊!这不是折煞我们吗?”
汪细卫急得直摆手。
“那咋行!”
老杨头一听,犟脾气上来了,脸一板,嗓门更高了。
“你这话说的,瞧不起你杨叔咋地?你要这么说,明儿一早我就全给你扛石岩屋去!”
他作势就要去搬箩筐。
汪细卫赶紧一把拉住这倔老头,哭笑不得……
“叔!我的好叔!您听我说完!您想想,我们这回拢共在家待几天?工地那边工期催得紧,眼瞅着要上冻了,得赶着把活干完,年前才能结到工钱。”
“我们那石岩屋您也知道,耗子都能成精!这些东西留这儿等我们过年回来,还能有个囫囵个儿?不早让耗子啃光了、霉烂了?”
“那……那也给你们留着!等你们开春回来搬!”
老杨头梗着脖子,还在坚持。
汪细卫心里又暖又急,耐心解释:“叔啊,您就别犟了。我们家现在又没养猪,这么多东西,光靠人哪吃得完?放久了不也糟蹋了?这样,东西就存您这儿!”
“等我们回来想吃了,嘴馋了,就上您这儿来背点,您老还能舍不得给我?这不就跟放自家窖里一样嘛!”他拍着老杨头结实的手臂。
这番入情入理的话,终于让老杨头松动了。
两人达成了共识:收成暂存杨家,汪家随时可取用。
话题又转到工地上,汪细卫详细说了杨春燕的工作和涨到一百五十块的月工资,老杨头听得眼睛发亮,这才彻底信了闺女的话。
之前闺女回来说工资涨了,他还半信半疑,觉得丫头片子做饭哪能值那么多钱?一个壮劳力也才这么多呢!
如今汪细卫亲口证实,那份感激更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可惜,这终究是临时的营生,工地一散,这好收入也就断了。
借着这份热络,汪细卫顺势提起了心中盘桓已久的念头:换地建房。
他压低了声音,眼神带着征询和期盼:“杨叔,还有个事儿想跟您商量。我想……把新房子,起在您家靠河边那块沙砾地上头点。”
他抬手比划着方位,“就是向阳坡那块,后面林子厚实,是个缓坡,不远还有个小泉眼,水甜得很,离河也近,就在大路边上。”
这块地,汪细卫跟着师傅学了点皮毛后,早就反复掂量过……
背靠敦厚山林可藏风,前有平缓开阔地带可聚气,小河如玉带环绕可得水,泉眼长流可有源,交通便利可实用。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这绝对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
但这地是老杨头家的林地,自己想要申请作为宅基地,必须先征得老杨头同意。
用自家别处的林地或耕地来交换使用权,或者花钱买下,然后才能去村里办手续。
老杨头听汪细卫要把房子修到那块远离汪家坳大院的地方,先是一愣。
他本以为汪细卫会在老宅附近择地修房子。
但转念一想钱左秀那难缠劲儿,心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细卫这是要远离是非地,图个清净啊!
他沉默地咂巴了几口旱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复杂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那块沙砾地,他原想着,等自己百年之后,埋骨于此倒是个好去处,背山面水,视野开阔……
没成想,被这有眼光的小子先一步相中了,要做宅基地,那自己的地要重新挑了。
“行!”老杨头把烟锅在鞋底上用力磕了磕,火星四溅,他抬起头,语气干脆,
“那块地,以后归你了!”
那份豁达里,藏着对后辈的成全,也有一丝夙愿落空的释然。
汪细卫心头一喜,但立刻正色道:“叔,您看中了我们家哪块地?咱两家换着用。或者您说个数,我掏钱!”
他不能白占这么大便宜。
“钱?!”老杨头一听,刚压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
他那小胡子一翘,“你小子再提钱,那块地我还真不给了!咱老辈人讲的是情分,田产是立身的根本!那是国家分给咱的命根子,能卖吗?”
他瞪着眼,觉得汪细卫这话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汪细卫连忙赔笑:“叔,您别急!是我说错话!那这样,我用我们家后山那片林地和连着的那块坡地,跟您换!您看行不?您家那块沙砾地离大院是有点远,种地砍柴都不方便。”
他指的方向,正是离老杨家不远、相对肥沃便当的一块山地。
“我家后山那片林子,柴火厚实,那坡地也肥些,离您这儿近,您拾掇起来省力气。就当……就当您老支持侄儿我安个新家,成不?”
老杨头眯着眼,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那块沙砾地,种粮食确实差劲,收成薄得很。
换一片能砍柴、离得近的林子,外加一块能种粮食的坡地,倒是实实在在的划算!
而且就在自家屋后,方便!
汪家小子这提议,既全了情面,又没让他吃亏。
他布满老茧的大手一挥,烟袋锅子在空中划了个弧线:“中!就这么定了!你用你那片山林坡地,换我这块沙砾地!写个字据,赶明儿找村长做个见证!”
两个老邻居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重重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