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鬼见坡满地的旱烟头和破碎的酒壶,都铁证般地指向赵思德的谋杀意图和玉米地的二次冲突。
然而,赵思德脖子上那清晰冰冷的掐痕,以及并没有鼓起的肚子,如同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心头!
钱左岸承认掐过,但描述语焉不详,时间点模糊。
玉米地的搏斗发生在鬼见愁坡事件之后,与赵思德死于绿茵潭的时间点能否完美衔接?
尸检! 这是解开所有谜团最直接、最科学的钥匙。
通过胃内容物、尸斑分布、尸僵程度、尤其是肺部是否有溺液,就能精确推断死亡时间,从而锁定钱左岸是否有作案时间窗。
但老蔡的心,像被浸入了村口那深不见底的绿茵潭,冰冷而沉重。
这是八十年代末的偏远山区!县局简陋的技术室?他想起自己因坚持原则得罪权贵而被“发配”至此的经历,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向上申请地区甚至省里的技术支援?
层层上报,繁琐审批,为一个“意图谋杀反被杀”的农村边缘人物?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果不其然,当他带着详尽的勘察报告和那份沉甸甸的尸检申请回到乡派出所,向所长汇报时,所长的反应印证了他最坏的预期。
“老蔡啊,”所长那张圆润的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语重心长。
“你的工作很细致,很扎实!证据链已经非常清晰了嘛!
赵思德蓄意谋杀钱左岸在先,铁证如山!
两人在玉米地再次发生激烈搏斗,钱左岸后背的伤就是活生生的证明!
搏斗中,赵思德可能被钱左岸正当防卫时掐伤,但这并非致命原因。
随后,赵思德在逃窜过程中,或因伤重失足,或因惊慌失措,意外坠入绿茵潭溺水身亡。这个逻辑非常通顺!至于脖子上的掐痕嘛……”
所长顿了顿,用一种“你懂的”眼神看着老蔡,“可能是激烈搏斗留下的,也可能是落水时磕碰,或者尸体在水里被什么东西挂的,甚至搬运时不小心造成的……都有可能嘛!
我看,定性为‘赵思德谋杀未遂后畏罪投水自杀死亡’最为妥当!
当务之急是尽快结案,安抚死者家属情绪,稳定村子局面!这才是大局!”
一番滴水不漏、冠冕堂皇的说辞,核心意图却赤裸裸:快刀斩乱麻,避免麻烦。
老蔡看着所长那张写满“政治智慧”的脸,喉头滚动了一下,最终把涌到嘴边的质疑和那份尸检申请,默默地、沉重地压回了心底。
他理解所里的难处:技术落后,资源匮乏,赵家孤儿寡母无力也无心深究,而所里也不想挂一个破不了的“悬案”。
一种熟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如同当年在县城被排挤时一样。
他只能沉默地接受,按照“指示”,将钱左岸作为“受害人”的口供完善、签字。
然后,看着那个带着一身伤痕和满心惶恐的男人,蹒跚地走出了派出所那扇吱呀作响、油漆剥落的铁门。
他真的是无辜的吗?他真的是受害者吗?他究竟有没有杀人?一系列的问题在老蔡脑海里盘旋,但是也只能放下,他有种想要脱去这身衣服的冲动……
夕阳的余晖将钱左岸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眯着眼,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钱左岸刚走到村口,一个身影就急匆匆冲了过来,他停住一看,是钱左秀!
她披头散发,脸上涕泪纵横,对着钱左岸又捶又打。
哭嚎声响彻了半个村子:“你个不省心的讨债鬼啊!差点被人害死还不够,还差点背个杀人的黑锅!你要吓死你姐啊!”
得知弟弟被无罪释放,她才将心放回肚子里,一把拽住钱左岸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拖着他直奔汪细月家。
白天她知道这件事情后,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找到嫁到梅家、见过些世面的女儿汪细月,求她能在这关键时刻,帮她这个弟弟。
怎么帮的,有没有帮,她不知道。
现在弟弟出来了,说没事了,她当然要带着弟弟上门去感谢一下老梅家……
夜幕彻底吞噬了山村,赵家小院里现在乡邻众多,都帮忙开始处理赵思德的身后事。
潘高洁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收拾着昨夜钱左岸翻找时留下的狼藉,一些外人不方便帮忙收拾的区域,每拾起一片碎片,都像是在拾掇自己破碎不堪的生活。
老赵头佝偻着背,蹲在他独居的冰冷门槛上,护着屋里两个披麻戴孝的孩子,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愁苦的脸,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仿佛承载着整个家庭的重量。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推开,潘高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是一如既往沉默的汪细卫。
潘高园显然是刚从工地赶回,裤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腰上的围裙都没有褪下,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看到妹妹熟悉的身影,潘高洁一直紧绷着、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坚强,瞬间土崩瓦解。
她像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浮木,踉跄着扑过去,死死抱住潘高园,积蓄了一整天的恐惧、委屈、绝望和对未来无边的茫然,如同决堤的洪水,化作撕心裂肺的痛哭,汹涌而出!
那哭声,在寂静的山村里显得格外凄厉、刺耳,不仅仅是为那个死去的、给她带来无尽痛苦的男人,更是为自己,为两个年幼懵懂的孩子,为眼前这深不见底、令人窒息的生活深渊!
潘高园紧紧搂住姐姐潘高洁剧烈颤抖的身体,感受着她滚烫的泪水浸透了自己的肩头。
听着姐姐断断续续、泣不成声地讲述着昨夜赵思德和钱左岸的疯狂行径和今日的种种变故。
潘高园心中那曾经对赵思德的恨意,随着他的死亡,突然失去了目标,变得空落落、轻飘飘,继而化为一片沉重的虚无。
当听到赵思德在鬼见愁谋杀钱左岸未遂时,一丝冰冷、尖锐、连她自己都感到惊悚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倏地钻入心底——他,怎么就 没把那个混蛋推下去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她瞬间打了个寒颤,随即被更深的悲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淹没。
昏黄的灯光下,姐妹俩相拥而泣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而脆弱。
这小小的院落,连同这无边的黑夜,都沉入了冰冷的绝望之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