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
怜舟沅宁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心中莫名一堵。她起身,站在榻边看了他片刻,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藏秀宫。
确认她已离开,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顾元丞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曾潋滟生辉、承载了无数算计与风情的眸子,此刻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光华的死水,空洞地映着摇曳的烛火。
他艰难地侧过身,每一下挪动都牵扯着胸口的箭伤,带来钻心的痛楚,但这痛,远不及他心口万分之一。颤抖的手,摸索向枕头深处,那里藏着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事——一个他带入宫中,藏了多年,以为永远只会是最后威慑、从未想过真会动用的瓷瓶。
鹤顶红。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瓷瓶时,他竟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心。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找到了注定沉没的港湾。
拔开瓶塞,没有任何迟疑,他仰头将那无色无味的液体尽数倒入口中。辛辣之感瞬间灼烧过喉咙,紧接着,一股翻江倒海的剧痛在腹内炸开,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铁钳在五脏六腑间拧搅。
他无力地躺倒回去,身体因痛苦而微微痉挛,额角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脸色迅速由苍白转为一种诡异的青灰。意识开始像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过往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复国的执念,曾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他学着隐忍,学着谄媚,学着在这仇人的后宫中日复一日地演戏,将真实的自己深深埋葬。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光复顾氏,告慰列祖列宗。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是那个雪夜,她踏雪而来,为他拂去肩头的落花,指尖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还是在他一次次故意挑衅后,她虽恼怒,却从未真正伤及他性命,那双深邃凤眸中偶尔掠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抑或是……感受到腹中孩儿第一次胎动时,那瞬间涌起的、荒谬的,对“家”的渴望?
爱啊,恨啊,他分不清了。那瞬间的飞身扑救,究竟是残留的爱意作祟,还是恨到极致衍生出的、扭曲的占有欲——连她的生死,也只能由他来了断?
可他骨子里,终究是澜清皇室的最后一点血脉,是顾元丞,顾氏的顾元丞。
既然无法背叛血脉,无法停止那不该有的沉沦,那便……一起带走吧。
他不愿再活在这无尽的拉扯与痛苦之中。
其实自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化作衣袍下的一滩血污开始,他便早已没了坚强下去的半分勇气。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仿佛又看到了母皇模糊的容颜,听到了她殷切的嘱托……也看到了,怜舟沅宁那双深邃的、他穷尽一生也未能真正看透的凤眸。
也好。
这样……也好。
这无解的局,这无尽的苦。
由他带来,也由他……带走。
藏秀宫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旋即又恢复沉寂,静静映照着榻上那具逐渐冰冷、曾倾国倾城也曾满怀阴谋、最终在爱恨纠缠中自我了断的身躯。
恩仇尽泯,爱恨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