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盛夏的风,裹着蝉鸣的燥热吹进客厅,米白色窗帘被吹得轻轻晃荡,像林晚星此刻不安的心绪。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公益组织刚发来的“乡村儿童读书角”筹备清单,纸上“资助贫困女童入学”的字样格外刺眼——这让她想起自己年少时,那些在泥泞里挣扎着求读书的日子。
3岁的江念初趴在地毯上,把彩色积木堆成歪歪扭扭的“小火车”,举着一块黄色积木蹦到她面前:“妈妈,火车头做好啦!你快夸夸我!”林晚星勉强扯出笑容,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念念最棒了。”话音刚落,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动的号码像一道惊雷劈在她心上——那是母亲王秀兰的号码,一串她烂熟于心,却三年没敢主动触碰的数字。
她握着手机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泛白,指尖冰凉得像浸了冷水。客厅里的笑声、蝉鸣骤然消失,只剩手机持续的铃声,像钝锤一样反复敲在她的太阳穴上。她想起2009年月子里的争吵,想起王秀兰那句“我没你这个女儿”,想起这三年里母亲从未问过她和念初的死活,可终究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喂?”
“晚星!晚星是你吗?”电话那头立刻传来王秀兰崩溃的哭声,电流声里还夹杂着隐约的争吵声,“你终于接电话了!妈求你了,你救救朝阳吧!那些要债的又上门了,说今天不还三万块就砸房子,还要去晓晓娘家闹啊!”
林晚星的喉咙瞬间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她靠在沙发背上,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出老家的画面:王秀兰站在斑驳的木门边,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哭求;父亲林建国躺在床上,腿上敷着黑乎乎的草药,那是昨天去邻市找朝阳时摔的;晓晓挺着五个月的孕肚,在娘家的炕沿上坐立难安,手紧紧护着肚子。可这些心疼,很快就被另一段更清晰的记忆冲散——她想起自己6岁那年,跪在灶台前求父母让她读书,母亲却拿着烧火棍赶她:“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帮家里喂猪!”
“妈,朝阳还是没消息吗?”林晚星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没有!电话打不通,人找不到!”王秀兰的哭声更响了,“他是我儿子啊!我和你爸把他养这么大,2009年给他办婚礼掏空了家底,他现在惹了祸就跑,可我不能看着他被打断腿啊!晚星,你现在在城里当老师,江哲也有工作,你有钱,你帮朝阳还了这三万块吧,妈给你跪下了行不行?”
“跪下”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林晚星的心里,可随之而来的不是妥协,而是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她想起10岁那年,小学老师顶着父母的压力,破格让她入学,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割猪草,放学还要捡废品凑学费;想起15岁初中毕业,父母把她的课本烧了,逼她去东莞电子厂打工,她躲在柴房里哭了一整夜,在电子厂待了半年她攒了4000块钱后偷偷踏上了去深圳的火车;表哥的表叔王叔叔看她可怜,帮她在餐厅找了份服务员的工作,她才有钱继续读书;想起在深圳餐厅的日子,她每天工作12小时,省下饭钱报夜校,更想起18岁那年,她考上深圳师范大学,父母却骗她说“你爸病重”,要她回来嫁给邻村的老光棍换彩礼,是学长张磊连夜赶到老家,把她从婚礼现场拉走,还给了她生活费——没有张磊,没有王叔叔,没有她自己拼了命的坚持,她现在可能还在哪个小村子里,重复着“生孩子、做家务”的日子,哪有资格坐在城里的客厅里,谈什么“公益”“读书角”?
“妈,我没有钱。”林晚星的声音慢慢坚定起来,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我和江哲刚买了房子,每个月要还五千多房贷,念念要上幼儿园,还要交兴趣班的钱,手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钱。而且,朝阳欠的是赌债,不是治病救命的钱,我不能帮他还。”
“你怎么会没有钱?”王秀兰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指责和不相信,“你读了大学,当了老师,江哲也是文化人,你们怎么会连三万块都拿不出来?晚星,你是不是还记恨我当初不让你读书?记恨我跟你吵架?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烧你的课本,不该逼你去打工,你原谅妈好不好?就当可怜你爸的腿,可怜晓晓肚子里的孩子,帮朝阳这一次!”
这些迟来的“道歉”,像碎玻璃一样扎在林晚星的心上。她想起自己在电子厂宿舍里,借着路灯看夜校课本的日子;想起她第一次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躲在餐厅的储物间里哭了很久;想起父母得知她考上大学后,不仅没开心,反而骂她“翅膀硬了,忘了本”——那些日子里,她多希望母亲能说一句“你辛苦了”,可等到的,却是现在这样带着目的的“认错”。
“妈,不是我记恨您,是我真的不能帮。”林晚星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朝阳已经27岁了,他是个成年人,他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今天我帮他还了三万,明天他可能还会欠五万、十万,到时候您是不是还要来求我?我帮得了他一次,帮不了他一辈子。”
“可他是你弟弟啊!你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王秀兰哭着喊,“你不帮他,谁帮他?那些要债的都是亡命徒,他们真的会打断他的腿!晚星,你要是不帮,我就没这个儿子了,我们家就散了!你忍心看着我们家破人亡吗?”
林晚星咬着嘴唇,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沙发扶手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不是不心疼朝阳,那个小时候会偷偷把糖塞给她的弟弟;不是不心疼父母,那个虽然偏心,却也曾在她生病时煮过姜汤的父母。可她更清楚,纵容不是帮忙,妥协只会让朝阳越陷越深。她不能因为亲情,就放弃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底线——她拼了命才走出那个重男轻女、用亲情绑架的环境,不能再被拉回去。
“妈,我可以帮您和我爸。”林晚星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我可以给您寄钱,让您带我爸去医院看腿,给晓晓买孕期营养品,给小侄子买奶粉。但是帮朝阳还赌债,我绝对不会做。这不是帮他,是害他。”
“你……你怎么能这么冷血?”王秀兰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愤怒,“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良心的女儿?你弟弟都快死了,你却见死不救!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该生你!”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扎在林晚星最痛的地方。她的身体晃了晃,眼泪汹涌而出:“妈,您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些年我过得好不好;从来没有问过我,在电子厂是不是被欺负;从来没有问过我,读夜校是不是很累。您现在想起我是您女儿了,却是因为要我帮弟弟还赌债。您觉得,这样公平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有王秀兰压抑的哭声。林晚星知道,母亲可能不会理解她,甚至会更恨她,可她没有退路。她不能因为愧疚,就毁掉自己现在的生活,更不能让朝阳觉得,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都有人会帮他收拾烂摊子。
“妈,您让我爸好好养伤,别再到处找朝阳了。”林晚星的声音软了一些,“晓晓那边,您多劝劝她,让她别太担心,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钱的事,我明天就让老公给您转过去。至于朝阳,等他想通了,自然会回来的。”
“你……你真的不帮朝阳?”王秀兰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对不起,妈,我不能帮。”林晚星闭上眼睛,声音轻却坚定。
“我不跟你说了!你就是个白眼狼!”王秀兰说完,狠狠挂了电话。
林晚星握着手机,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沙发上。念初察觉到妈妈的不对劲,丢下积木爬过来,小手抱着她的脖子:“妈妈,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外婆骂你了?念念帮你骂回去!”
林晚星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哽咽着说:“没有,外婆没有骂妈妈,妈妈只是有点想外婆了。”她不敢告诉女儿,外婆刚才说了多么伤人的话,更不敢告诉女儿,她刚刚拒绝了外婆的请求。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江哲提着一个大袋子走进来,里面装着给乡村孩子买的绘本和文具。看到林晚星坐在沙发上哭,他赶紧放下袋子,快步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担心地问:“老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念念调皮了?”
念初摇了摇头,拉着江哲的手说:“爸爸,妈妈哭了好久,你快抱抱妈妈。”
江哲把林晚星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别着急,慢慢说,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公益那边出问题了?”
林晚星靠在江哲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洗衣粉味道,终于忍不住,把所有事情都哭着说了出来——从母亲打电话求她还赌债,到她拒绝后母亲的指责,再到那些被父母阻止读书、逼去打工、骗回去嫁人的往事,还有张磊和王叔叔对她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