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一月的雪,下得比往年更绵密,像扯不断的棉线,把盛达电子厂的厂区裹得白茫茫一片。林晚星刚把流水线上最后一块电路板的焊锡点补完,指尖还沾着未凉透的锡渣,就听见传达室老张叔踩着积雪跑过来,隔着车间的嘈杂喊:“林晚星!快!你妈哭着打紧急电话,说你弟朝阳出事了!”
她手里的烙铁“当啷”一声砸在金属工作台上,烫出个黑印子,火星溅到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烧出个小洞也顾不上拍。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往下坠着疼——自从上个月寄完600块生活费,妈妈王秀兰已经十几天没联系她,每次她趁着车间休息打回去,妈妈都说“家里没事,你好好上班,别惦记”,现在连哭带喊找她,一定是天塌下来的事。
林晚星连沾着焊锡灰的手套都没摘,往冻得发僵的手上哈了口热气,拔腿就往传达室跑。老旧的转盘电话摆在靠窗的木桌上,话筒线缠得像团乱麻,裹着的胶布磨出了毛边。她刚把听筒贴到耳边,王秀兰的哭声就混着电流的杂音冲进来,刺得她耳朵发疼:“晚星!你快想想办法!朝阳他……他把人打坏了!对方要咱们赔五万块!不赔钱就报警抓他去少管所啊!”
“五万?”林晚星的声音发颤,话筒在手里滑了一下,她赶紧攥紧,指节泛得发白,“妈,到底咋回事?朝阳才13岁,还在读小学,怎么会打人?”
“还不是因为那个破游戏机!”王秀兰的哭声里掺着怨气,又带着绝望的嘶吼,“昨天下午他逃学跟村里的半大孩子去镇上游戏厅,跟隔壁村的小虎抢一台机子,俩人吵着吵着就推搡起来!朝阳年纪小力气却不小,一把把小虎推得往后倒,那孩子后脑勺直接磕在游戏机的铁角上,当场就晕过去了!现在还在镇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躺着,小虎他爹带了一群人来家里闹,说要么三天内凑齐五万块私了,要么就报警,说就算朝阳才13,也要让他去少管所‘管教管教’!”
林晚星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五万块——这个数字像座结了冰的大山,压得她连呼吸都费劲。她下意识摸了摸工装内袋,那里藏着一张叠得平整的信用社存折,上面“1500.00”的数字,是她从去年九月进厂到现在,一点一点抠出来的:焊电路板时多熬半小时,能多赚五块加班费;中午在食堂只买三块钱的水煮白菜,省出两块钱;袜子破了补了又补,硬是没买新的;妈妈每次打电话催钱,她都咬着牙说“我是学徒,一个月就1000块,扣完水电费只剩980,留400吃饭都紧巴”,把每月实际到手的1500块里,多出来的500块偷偷存起来——这1500块,是她藏在心里的“读书基金”,是她计划开春去镇里夜校报名的底气,可现在,连五万块的零头都够不上。
“妈,小虎伤得到底有多重?医生怎么说?朝阳才13,就算报警,也不能真送少管所吧?”林晚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还是止不住地抖,她不敢提自己的存折,更不敢说那1500块的事——她知道妈妈的脾气,要是知道她藏了钱,不仅会逼着她把钱全拿出来,说不定还会觉得她能再借到更多,到时候只会更难。而且13岁的孩子,按理说还没到负刑事责任的年纪,她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妈妈是被对方吓住了。
“医生说要做开颅手术!光手术费就得三万,还有后续的住院费、医药费、营养费,加起来最少五万!”王秀兰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催促,“你别管他几岁!小虎他爹说,就算送不了少管所,也要让朝阳留案底,以后连初中都不让他读!晚星,你在城里上班,认识的人多!你赶紧跟你同事借,跟你表哥张强借!他是组长,手里肯定有钱!你必须把钱凑出来!朝阳要是连学都没法上,这辈子就毁了!咱们家也没脸在村里待了!”
“我……我哪认识什么能借五万的人啊?”林晚星的眼泪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冰冷的话筒上,“妈,我一个月就1000块工资,省吃俭用才攒了不到200块应急钱,就算把厂里所有人都问遍,也凑不出五万啊!”
她故意把自己的存款往少了说,心里像被针扎着疼——那1500块是她的希望,可现在弟弟出了事,她又不能真的不管,只是她不敢一下子把底交出去。她知道妈妈的性子,要是知道她有1500,只会觉得她还能再挤出更多,到时候说不定连她留着买夜校课本的钱都要逼她拿出来。
“你撒谎!”王秀兰的声音里满是不信任,“你表哥是组长,一个月挣得比你多,他肯定有积蓄!还有你车间的同事,之前你说李姐帮你借过钱,她肯定也能帮衬!你去借!你必须借!不然我就背着行李去厂里找你,让你所有同事都看看,你是个不管亲弟弟死活的冷血东西!”
电话里的忙音突然响起,林晚星握着话筒,站在原地半天没动。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粒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的心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留着焊电路板磨出的茧子,那1500块的存折就贴在胸口,隔着工装布料,也能感受到那薄薄一张纸的重量——那是她想逃离流水线的希望,可现在,却要面对“要不要拿出来救弟弟”的两难,更让她揪心的是,朝阳才13岁,要是真留了案底,这辈子真的就毁了。
“小姑娘,没事吧?”老张叔端过来一杯热水,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是不是家里的事很难办?要不跟你表哥张强说说?他是你亲戚,又是厂里的组长,说不定能帮你想点办法。”
林晚星接过水杯,温热的杯子却暖不了她冰凉的手。她点点头,擦干眼泪,攥着水杯就往隔壁组装车间跑。车间里机器轰鸣,张强正站在流水线尾端,手里拿着红色记号笔,在产品合格单上签字。他穿的工装袖口别着银色“组长”徽章,比普通工人的多了条蓝色镶边,看见林晚星慌慌张张跑过来,赶紧挥手让旁边的工人盯着流水线,自己往角落走:“晚星,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哭了?”
“表哥,朝阳出事了……”林晚星抓住他的胳膊,把妈妈的话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对方要五万块,还说要让朝阳留案底,可他才13岁啊!我妈让我借钱,可我只有不到200块应急钱,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她还是没说那1500块的事。不是不想拿出来,是不敢——她怕张强觉得她藏着钱不救弟弟,更怕这1500块拿出去后,她的夜校梦就彻底碎了。她知道这样不对,可那1500块是她在电子厂熬了无数个夜班、饿了无数顿肚子才攒下的,是她唯一的念想。
张强的眉头越皱越紧,等她说完,他拉着她往车间外走,避开来往的工人,声音放得很低:“你先别慌,第一,朝阳才13岁,没到刑事责任年龄,就算报警,也不可能送少管所,更不会留案底,对方这是在吓唬你妈;第二,五万块肯定是狮子大开口,我先给镇医院的朋友打个电话,问问小虎的真实病情和费用,别被对方坑了。你在这儿等我,我十分钟就回来。”
林晚星愣了愣,心里突然松了口气——她之前只想着钱的事,忘了朝阳的年龄,经张强这么一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她靠在车间外的墙壁上,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很快就化成了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她摸了摸胸口的存折,心里的纠结更甚了:就算不用送少管所,医药费还是要赔的,要是张强凑钱有困难,她的1500块,到底该不该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