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赖在九月的末尾不肯走,傍晚的太阳依旧晒得人头皮发紧。林晚星背着半旧的竹筐走出校门时,书包带还勒在汗湿的肩膀上,硌得生疼。书包里装着今天刚发的数学卷子,她考了98分,卷首那道鲜红的对勾旁边,张老师用蓝笔写了句“继续加油,未来可期”。她攥着卷子的一角,指尖反复摩挲着那行字,心里像揣了颗温温的糖——这是她今天最开心的事,可惜没人能分享。
校门口的土路上,三三两两的同学背着书包往家走,有人手里攥着刚买的冰棍,有人在讨论今晚村里播放的露天电影。林晚星加快了脚步,赵秀兰早上出门时特意叮嘱,让她放学别耽误,赶紧去村西的河滩割猪草,“家里的猪快饿瘦了,要是今晚没草喂,看我怎么收拾你”。她知道,母亲说的“收拾”不是玩笑,上次她因为帮同学捡掉在沟里的课本,晚回了半小时,赵秀兰就罚她跪了半个钟头的墙角,膝盖麻得半天站不起来。
路过邻居家的院坝时,传来了电视机里热闹的声响,是《西游记》的主题曲,林晚星的脚步顿了顿。她只在张老师家看过一次电视,黑白的屏幕,画面偶尔会跳,可她还是看得入了迷,孙悟空的金箍棒、猪八戒的大肚皮,都让她觉得新鲜。赵秀兰说“电视是浪费电的东西,不如省着钱给朝阳买零食”,所以家里至今没有电视,林朝阳想看时,就会跑到邻居家,一坐就是一下午。
果然,她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林朝阳蹲在邻居家的门槛上,手里拿着一块饼干,眼睛盯着屋里的电视,看得津津有味。他穿着那件蓝色的运动服,袖口沾了点饼干屑,却一点也不在意。听见脚步声,林朝阳回头看了一眼,见是林晚星,又转了回去,嘴里含糊地说:“姐,你回来啦?快帮我再拿块饼干,邻居阿姨刚给我的,可好吃了。”
林晚星没动,竹筐的背带在肩膀上压出了一道红痕:“妈让你回家写作业,你怎么在这儿看电视?”早上出门时,赵秀兰明明说“让朝阳在家写作业,别总往外跑”,可看这情形,母亲显然没管他——在这个家里,林朝阳的“任务”永远是随性的,而她的“任务”,却从来不能打折扣。
“妈让我在这儿等你呢!”林朝阳头也不回地说,伸手又从旁边的塑料袋里抓了一块饼干,“妈说,你割完猪草回来,要给我煮糖水蛋。我昨天跟妈说想吃,妈今天就买了鸡蛋!”他的语气里满是得意,仿佛能吃到糖水蛋,是件多了不起的事。
林晚星的心沉了沉。家里的鸡蛋向来是“专属品”,要么给林朝阳当零食,要么给赵秀兰补身体,她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能喝到一碗放了半个鸡蛋的粥。上次她发烧到39度,头晕得站不稳,赵秀兰才不情愿地煮了个鸡蛋,还叮嘱“快点吃,别耽误了给朝阳洗衣服”。
“我知道了,你看完这集就回家,别让妈着急。”林晚星说完,转身往村西的河滩走。竹筐撞在腿上,发出“哐哐”的轻响,像在附和她沉重的脚步。路边的野草长得齐膝盖高,叶子上的尖刺刮着她的裤腿,留下一道道细小的划痕。她想起今天课堂上,张老师问大家“将来想做什么”,有人说想当医生,有人说想当老师,她在心里偷偷说“想每天都有时间写作业,不用割猪草、不用做家务”,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现实压了下去——对她来说,“想做什么”太奢侈,“该做什么”才是每天要面对的事。
河滩在村子的最西边,要走半个钟头的路。这里的草长得茂盛,水分足,猪爱吃,可也最难割——草里藏着很多小虫子,还有带刺的藤条,稍不注意就会被划伤。林晚星放下竹筐,从书包里拿出镰刀,蹲在地上开始割草。镰刀是父亲留下的旧工具,刀刃已经有些钝了,割草时要费很大的劲,她的手心很快就磨出了红印。
太阳慢慢往下沉,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河滩上的风带着水汽吹过来,稍微缓解了些燥热。林晚星的额头上满是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草叶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浸透了,衣服贴在身上,难受得很。她割一会儿,就直起身揉一揉腰——长时间蹲着,腰又酸又疼,像要断了一样。
远处传来了孩子们的嬉笑声,是村里的几个男孩在河滩上放风筝。林晚星抬头看了一眼,风筝飞得很高,在橘红色的天空下,像一只自由的鸟。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和父亲放过风筝,父亲把她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教她放线,风筝飞起来的时候,她笑得特别开心。可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放过风筝了,那些快乐的时光,像被风吹走的风筝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割了快一个钟头,竹筐终于快满了。林晚星直起身,伸了个懒腰,腰上的酸痛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磨出了几个小水泡,还有一道被藤条划伤的口子,渗着血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旧手帕,轻轻擦了擦伤口,然后拿起镰刀,准备再割点草,把竹筐装满——赵秀兰要求“每天必须割满一筐猪草,少一点都不行”,她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又被母亲责骂。
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晚星!你怎么还在这儿割草?”林晚星回头一看,是张老师,她骑着那辆掉了漆的自行车,停在河滩边的小路上。张老师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手里拎着一个布包,显然是刚从镇上回来。
“张老师!”林晚星赶紧站起来,有些局促地把受伤的手藏在身后——她不想让老师看到自己的伤口,也不想让老师知道,她每天放学都要割猪草,没时间写作业。
张老师推着自行车走过来,目光落在她装满草的竹筐上,又看了看她汗湿的衣服和藏在身后的手,眼神里满是心疼:“晚星,你每天放学都要割猪草吗?家里的活怎么都让你一个人干?”
林晚星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草,声音轻轻的:“妈说家里的猪要吃草,朝阳还小,干不了重活,所以……所以我来割。”她不敢告诉张老师,林朝阳其实一点也不“小”了,他只是被母亲宠着,什么活都不用干,每天要么看电视,要么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