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的舰队尚未返回京师,但他通过信鸽与沿途快船接力传递的初步奏报,已先一步抵达了紫禁城。这份奏报远比胡侍郎的叙述更加详尽、更具冲击力,不仅描绘了吕宋那“铁兽奔流、钢船破浪”的骇人景象,更隐晦地提及了那种超越时代的“生产力”所带来的无形威慑,以及那份关于“星空异动”的、令人不安的手稿内容。
奏报在极小范围的御前会议上被宣读,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了一瓢冷水。
“荒谬!妖言惑众!”兵部尚书首先拍案而起,脸色涨红,“什么天外威胁,什么五年之期!分明是凌云那逆贼为其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寻找的托词!此等无稽之谈,焉能欺瞒圣听?!”
“臣附议!”都察院左都御史须发皆张,“凌云窃据吕宋,广蓄私兵,大造违制之器,其心早已路人皆知!如今更编造星空邪说,乱人心智,实乃国贼!陛下当立即下诏,削其爵位,明正典刑,发天兵讨之!”
以传统科举出身的文官和部分勋贵为首的“主战派”群情激愤,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一种超越了他们认知框架的力量和威胁,将其简单归结为“奇技淫巧”和“妖言”,坚信凭借大明的煌煌天威,足以碾碎任何挑战。
然而,这一次,反对的声音也异常清晰和强硬。
“陛下,臣以为此事需慎重!”接替年老致仕的郁新担任户部尚书的夏原吉站了出来,他面色凝重,“郑公公奏报中提及,吕宋一隅之地,其钢铁产出、货物吞吐、器械制造之能,已近乎恐怖。其‘铁牛’一日垦荒可达百亩,‘雷音钻’开山裂石易如反掌。此等力量,若用于民生,乃万民之福;若用于战阵……则我军纵有百万之众,恐亦难挡其钢铁洪流与无尽之后勤补给!贸然开战,胜负难料,若一旦有失,则东南震动,国本动摇!”
“夏尚书此言,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汉王朱高煦厉声反驳,“我大明带甲百万,战将如云,火器亦是不弱!岂能被区区工匠伎俩吓倒?况且,吕宋终究弹丸之地,资源有限,我以举国之力耗之,岂有不胜之理?”
“王爷!”夏原吉毫不退让,“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能妄言‘耗之’?吕宋之强,非止于器利,更在于其民皆可为工,其地皆可为厂,其体系迥异于我朝!郑公公奏报中提及,其稚童亦习数理,其工匠皆通文墨,此乃根基之异也!更何况……那星空之语虽似荒诞,然郑公公为人严谨,既有所疑,岂能全然无视?若……若其言有万分之一为真,而我等却忙于内耗,届时神州陆沉,谁堪其责?!”
夏原吉的话,如同重锤,敲在了一些尚有理智的官员心上。资源、体系、根基、乃至那虚无缥缈却细思极恐的“星空威胁”,这些因素叠加起来,让战争的代价变得难以估量。
太子朱高炽此时也缓缓开口,他身体肥胖,声音却清晰:“父皇,儿臣以为,夏尚书所言,老成谋国。吕宋之患,在心不在形。其势已成,强攻恐非上策。凌云至今仍奉大明正朔,岁贡不绝,名义未失。不若仿唐宋羁縻之策,许其高度自治,以王爵虚名笼络,换取其技术、资金反哺大明,同时加强海防,潜移默化进行限制与渗透。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
“羁縻?王爵?”朱高煦嗤笑,“大哥这是要养虎为患!待其羽翼彻底丰满,技术代差再无追赶可能,届时我等皆为鱼肉!”
御座之上,朱棣始终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扶手。臣子们的激烈辩论,他都听在耳中。愤怒、猜忌、杀意,这些情绪在他心中从未消散。作为一个从藩王逆袭登顶的帝王,他对于任何可能威胁皇权的力量都有着本能的警惕和铲除的欲望。凌云和吕宋,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
但是,夏原吉关于“国力损耗”和“根基之异”的分析,以及朱高炽“羁縻渗透”的建议,又让他不得不考虑现实。大明看似庞大,但北元残余未靖,各地藩王亦需震慑,内部财政也并非无比充裕。与一个拥有未知技术、战争潜力巨大的吕宋全面开战,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届时大明很可能元气大伤,给其他敌人以可乘之机。
更重要的是,郑和奏报中那关于“星空”的猜测,如同一根毒刺,扎在他的心头。他朱棣不信鬼神,但敬畏天命。如果……如果真有来自天外的威胁,而大明却在内战中耗尽力气……
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代表着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也关系着大明乃至整个华夏文明的未来命运。是冒险一战,消除近在咫尺的、确定的威胁?还是暂时隐忍,应对那遥远的、不确定的危机?
巨大的压力让御书房内的空气几乎凝固。所有大臣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最终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