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被强力推行下去。天工院再次迎来一场伤筋动骨的重组。
阵痛是剧烈的。流水线初建,配合生疏,效率反而暂时下降。专用工具的制造更非一蹴而就,许多尝试失败了。工匠们极度不适应这种机械式的节奏,怨言不断。
但凌云、郭衡、李小柱、李三狗等人顶住压力,日夜巡视,解决问题,鼓励尝试。
转机在一周后开始出现。
一台由格物堂学徒设计、利用水力驱动的多轴钻床被制造出来,虽然简陋,却可以同时为十支手铳的铳柄钻孔,效率倍增! 一种用于定量切割爆炸箭矢药捻的卡尺装置被发明出来,大大提高了安全性和一致性。 流水线上的工匠逐渐熟悉了单一工序,速度越来越快,残次率反而因为专注而有所下降。 每日的数据统计开始显示出价值,某个工序的瓶颈被及时发现,通过增加人手或改进工具得以疏通……
产能,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质量也趋于稳定。
更让人惊喜的是,在这种极致分工和持续的数据反馈下,一些原本不起眼的普通工匠,因为在某个细微工序上的极致熟练或提出一个小改进,而脱颖而出,获得了嘉奖和提升。知识的壁垒被打破,创新的火花在基层被点燃。
天工院,正在从一个依赖个别老师傅手艺的作坊集群,向着一个依靠体系、标准和数据驱动的早期工业化生产复合体蜕变。
这一夜,凌云再次登上高处,俯瞰着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的天工院。不同工棚传来有节奏的机械声和劳作声,仿佛一首雄浑的工业协奏曲。
姚广孝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居士此番手段,近乎霸道。拆筋剔骨,重造肌体。就不怕物极必反?”老和尚的声音依旧平淡。
“腐肉不剔,新肌难生。”凌云望着下方,“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规矩立,则万流归宗,百工竞发。此非霸道,乃大道。”
姚广孝默然片刻,缓缓道:“大道无涯,人身有尽。居士以此法催谷产能,固然可获奇效。然匠人之心力耗竭,恐非长久之计。且……利器终须善执之人。若人人皆成流水一钉,则灵性何存?匠心何附?”
凌云转过身,正视姚广孝:“少师所虑,凌云深知。然非如此,不足以应时艰,不足以固根基。至于灵性与匠心……”
他指了指下方工棚中,那些正在油灯下对照数据记录激烈争论的格物堂学徒,那些在休息时依旧比划着如何改进工具的青年工匠。
“灵性从未泯灭,只是转向它处。不再耗于重复之劳动,而用于创新之思量。匠心亦未消散,而是融入规矩,惠及众生。此非扼杀,乃解放。”
“解放?”姚广孝细细品味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光芒,“以规矩解放人力,复以解放之人力,探求更深之规矩……循环往复,以至无穷。居士所求,竟如此之大么?”
凌云没有回答,只是望向璀璨的星空。
姚广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良久,轻叹一声:“星火耀夜,固然壮丽。然星光之下,万物皆有影。居士莫要只见星光,不见影长。”
说罢,他再次悄然离去。
凌云独立良久,回味着姚广孝的警示。他知道,老和尚看到了效率提升背后隐藏的危机——人的异化、技术的失控、以及体系庞大后可能产生的僵化。
但此刻,他无暇多想。战争的压力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必须优先确保能活下去,能产出。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至少今夜,在这片星空下,无数匠人的智慧与汗水,正沿着他铺就的“规矩”之路,汇聚成河,奔涌向前。
匠星耀夜,光芒虽微,却已刺破沉沉的黑暗,照亮了一条前所未有的征途。
而这征途的尽头,是辉煌,还是深渊,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