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看向那些铁匠老师傅,尤其是负责为水锤准备模具的李头儿和负责验收铁料的老师傅。
“铁料质量,我们暂时无法完全控制来源,但必须严格验收!设立验收标准:听其声、观其色、试其硬度。制定样本,劣质铁料坚决退回!同时,我们要改进炒钢法和灌钢法!”凌云语出惊人。
“改进古法?”李头儿瞪大了眼睛。
“没错!”凌云目光灼灼,“水力锻锤之力,足以胜任更高效的炒炼!我们可以设计一种倾动式的炒钢炉,利用水力驱动搅拌,受热更匀,脱碳更彻底!还有灌钢法,我们可以尝试分层铺叠不同含碳量的铁料,利用水锤巨力反复锻打融合,以期得到质地更均匀的宿铁(一种古代优质钢)!”
他甚至提出了初步的设想图,一种利用水力驱动搅拌杆的炒钢炉,以及一种配套的、可以精准控制锻打次数和力度的新式锻打模具。
工棚内一片寂静,只有凌云清晰而有力的声音在回荡。工匠们听得目瞪口呆,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郭衡更是激动得手指微微颤抖,他敏锐地意识到,凌云所说的这一切,一旦实现,将不仅仅是制造军械,而是彻底颠覆现有的生产方式!
“可是……凌先生,”一位老铁匠犹豫道,“这炒钢灌钢,火候把握全凭经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水力搅拌、定量锻打……真的能行?”
“经验必须化为标准!”凌云斩钉截铁,“火候看火焰颜色,我们便制定火焰颜色的标准图谱!炒炼时间看状态,我们便用漏刻(古代计时器)规定大致时间范围!锻打次数和力度,由模具和水锤转速控制!一次不成,就十次百次地试!记录每一次的数据和结果,总能找到最优的规矩!”
试验、数据、反馈、优化——现代质量控制和工艺开发的雏形,被他强硬地塞给了这些古代的工匠。
“从今日起,天工院下设:锻打坊、铁料坊、打磨坊、组装坊、质检组!各司其职,依规办事!郭大人,请您统筹人员调配,制定物料流转和验收章程。李师傅、赵师傅,请带领各位老师傅,即刻开始制作标准量具、卡板、磨具和钻模!三日内,我必须看到第一套检验工具!五日内,流水线必须试运行!”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指挥大型工程项目时的状态。
工匠们被他的气势所感染,又或许是被那清晰可见的前景所诱惑,心中的疑虑和抵触渐渐被一种参与开创历史的激动所取代。
“干!俺老李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精细的仗!”李头儿第一个吼了出来。 “没错!听凌先生的!”赵老蔫也激动地附和。 其他工匠也纷纷响应。
郭衡深吸一口气,重重拱手:“凌先生放心!下官必竭尽全力,推行新规!”
天工院如同一个被强行注入灵魂的巨人,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精密而高效的方式运转起来。
木匠和铁匠们连夜赶工,按照凌云的图纸,制作各种奇形怪状的标准卡板、环形量规、角度尺。打磨匠们被分成两组,开始适应只做一道工序的节奏。凌云亲自监督第一批标准量具的验收,不合格的当场打回重做,毫不留情。
反对和抱怨声并非没有。习惯了慢工出细活、凭经验吃饭的老工匠觉得受到了束缚和侮辱;习惯了粗放管理的下层小吏觉得流程变得繁琐复杂……但这一切,在郭衡的强力推行和凌云不容置疑的技术权威面前,都被压了下去。更重要的是,水力锻锤那恐怖的效率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们不改变。
三日后,第一套粗糙但可用的标准量具制作完成。 五日后,第一条简陋的腰刀打磨流水线开始试运行。
起初,速度甚至比原来还慢,因为工匠们不适应,检验频频不过关,废品率反而高了。抱怨声再次响起。
但凌云毫不动摇,坚持必须严格执行标准。
又过了三天,当工匠们逐渐熟悉了新的工具和流程后,效果开始显现。
流水线上的工匠因为只专注于一个动作,熟练度飞速提升速度明显加快。标准量具的使用极大地减少了反复测量和调整的时间。最重要的是,合格率开始稳步上升!
第一批完全按照新标准打磨出来的十把制式腰刀,摆放在凌云和郭衡面前。
长度、弧度、厚度、甚至重量,都几乎分毫不差!将它们并排放在一起,那种整齐划一的美感,透着一种冷冰冰的、却令人安心的力量感。
郭衡拿起其中两把,左右手各挥动一下,重心手感完全一致!他激动得手指都在发抖:“一模一样!真的几乎一模一样!神乎其技!凌先生,此真乃强军之基也!”
消息传到朱棣耳中,这位燕王殿下竟然亲自来到了天工院。他拿起两把标准腰刀,仔细比较,又挥舞试了试,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好!好!好!”朱棣连说三个好字,重重拍了拍凌云的肩膀(小心避开了他的伤腿),“凌云,你果真未曾让本王失望!此等军械,方可配本王的虎贲之师!”
他环视着开始变得井然有序、各司其职的天工院,看着那轰鸣的水锤和忙碌的流水线,沉声道:“即日起,天工院所立规矩,乃本王之令!全军匠户,逐步效仿!敢有阳奉阴违、懈怠阻挠者,军法从事!”
有了朱棣的全力支持,标准化和流水线以更快的速度在天工院推行,并开始向其他匠坊扩散。
凌云站在工棚门口,看着眼前这片初具现代工厂雏形的景象,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他知道,他只是强行拉起了一条脆弱的生产线,许多更深层次的问题,比如材料科学、动力源、基础理论,都还远未解决。
但无论如何,第一颗标准化的螺丝,已经被他强行拧入了明朝的历史车轮之中。
这辆古老而沉重的战车,正在被他一点点地,扳向另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