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凌云心下一凛,整理了一下身上破旧却已清洗过的衣衫(不知何时被换上的),深吸一口气,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地跟着军官走出帐篷。
燕军大营戒备森严,旌旗招展,士兵操练的呼喝声此起彼伏,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军官领着凌云穿过层层营帐,来到一处明显是核心区域的大帐外。
帐外守卫验过军官的腰牌,掀开了帐帘。
帐内光线稍暗,陈设简单却透着威严。正中央的主位上,坐着一位身披常服、面容英武、目光如电的中年男子。他并未穿戴甲胄,但久居人上的威势和经年军旅生涯磨砺出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令人不敢直视。凌云几乎瞬间确定,这就是燕王朱棣。
朱棣身旁,站着面色平静的马三宝,还有一个穿着僧袍、眼神深邃、气质略显阴鸷的和尚——凌云猜测,这恐怕就是朱棣的头号谋士,道衍和尚姚广孝。
帐内两侧,还站着几名披甲挎刀的将领,皆目光炯炯地打量着走进来的凌云。
压力如山般压来。
凌云强作镇定,依照这几天偷偷观察学的礼节,艰难地想要躬身:“草民……参见王爷。”腿伤让他动作变形,显得颇为狼狈。
“免了。”朱棣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腿上有伤,不必多礼。抬起头来回话。”
凌云抬起头,迎上朱棣审视的目光。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心。
“你叫何名?何方人氏?为何出现在战场之上?那日……那声巨响,又是何物所为?”朱棣的问题直接而犀利,没有任何寒暄。
凌云早已打好腹稿,压下心中的紧张,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回王爷,草民凌云,乃……海外遗民之后,自幼随家族漂泊,学习了些粗浅的工匠之术。家族船队遭遇风浪,仅草民一人侥幸生还,漂流至北地,不幸卷入战火。那日情急之下,为求自保,草民见废墟中有火铳火药,便胡乱尝试,想弄出些动静吓阻敌骑,未曾想……竟引发爆燃,惊扰王爷大军,万死!”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刻意模糊了来历,强调了“工匠”身份,并将爆炸归咎于“胡乱尝试”和“意外”。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说辞,既要展现价值,又不能显得过于惊世骇俗,引来忌惮。
“海外遗民?工匠之术?”朱棣尚未说话,旁边一位络腮胡将领已经嗤笑一声,“胡乱尝试就能弄出那般动静?小子,莫要信口开河!那威力,岂是寻常碗口铳可比?”
道衍和尚轻轻捻动着佛珠,目光在凌云脸上和那工具箱上流转,慢悠悠地开口:“凌云?好名字。居士所言,倒也有趣。只是‘胡乱尝试’便能将铜铳炸裂,却自身仅是震晕,毫发无伤,这份‘运气’,着实令人称奇啊。”他的话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点出了最关键的可疑之处。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带着怀疑和审视。
凌云背后渗出冷汗,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不能示弱,也不能过于强硬。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拱手,目光看向朱棣:“王爷明鉴。草民虽惶恐,却不敢欺瞒。家族确曾传下一些关于火器、机械的异于常人的见解法门。草民于此事上,或许确有几分……天赋。那日情急拼命,超常发挥,亦未可知。若王爷不信,草民愿以残躯,为王爷效犬马之劳,或修缮军械,或打造器具,以证所言非虚,报王爷救命之恩!”
他这番话,既暗示了自己有真才实学(异于常人的法门、天赋),又将爆炸推给“超常发挥”(难以复制的偶然),更重要的是,主动提出效劳,展现价值,并将自己的定位放得很低——一个有用的工匠。
朱棣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深沉,看不出喜怒。他看了一眼道衍,道衍微微眯眼,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良久,朱棣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海外遗民?倒是稀奇。本王军中,正缺能工巧匠。既然你有此心,本王便给你一个机会。”
他顿了顿,对马三宝道:“三宝,将他编入匠户营,找些活计给他。腿伤好了,就去工坊做事。本王,看着。”
“奴婢遵命。”马三宝躬身应道。
“谢王爷!”凌云心中一块大石暂时落下,连忙躬身行礼。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虽然只是进入最低等的匠户营,但至少获得了暂时的安全和一个起点。
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从此刻起,都将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未来的路,如履薄冰。
朱棣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在转身离开大帐的那一刻,凌云能感觉到,背后那数道目光,依旧如芒在背。
尤其是道衍和尚那深邃的眼神,仿佛已经将他彻底看透。
凌云拄着木棍,一步步挪出大帐,阳光有些刺眼。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感受着左腿伤口隐隐作痛。
匠户营?工坊?
很好。那里,才是他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
他的大脑,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规划起来:现有的技术水平评估、可立即着手改进的环节、需要哪些材料、如何培养人手……
科技的星星之火,即将在这冰冷的北地军营中,悄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