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谈间,龙弈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赵勇身上,语气沉稳了几分:“伯父,前些日子让您留意赵彻将军,他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赵勇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头微微蹙起,像被风吹皱的池水。他放下茶盏,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杯沿,那里还留着常年握枪的厚茧,沉吟道:“说起来,确实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哦?”
龙弈与苏信交换了个眼神,都凝神屏息,等着下文。阳光落在案上的地图,恰好照亮博望城的位置。
“赵彻每日操练兵马,倒也勤勉,喊杀声比谁都响。”
赵勇缓缓道,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案几,“只是……他总爱在营里向哨兵打听鹰嘴崖的布防,问得格外细,连暗哨换岗的时辰都要问;还托人买南楚的草药,说是治旧伤,可他肩膀上的箭伤明明半月前就结痂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疑惑,“前日我去他帐中,见他对着博望城的地图发呆,手指在城防图上划来划去,我问他在想什么,他却像被针扎了似的,慌忙把地图卷起来塞进箱底,神色慌张得很,说只是‘想家了’。”
帐内的气氛沉静下来,连茶香都仿佛凝固了。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窗棂照在青砖上,却仿佛带着些微的凉意,像浸了水的丝绸。
龙弈的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有力,目光落在地图上的博望城,那里的朱砂标记像颗跳动的疑点,若有所思。
“苏指挥使,依你之见,该如何试探赵彻将军是否真心归降?”
龙弈看向苏信,语气诚恳,带着请教的意味。
苏信端着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画着圈,茶汤里映出他眼底的思索,片刻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三计可试。”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苍白修长:“一曰‘财诱’。可假意赏赐他一批金银绸缎,说是嘉奖他归降有功,暗地里派人盯着,看他是否会私下藏匿,或托人将财物送回博望城,与旧部联络。”
又伸出一根手指,两根手指并拢如剑:“二曰‘危试’。可谎称秦军夜袭博望城,城防告急,故意在他帐外议论此事,看他是否会情急之下暴露破绽——或是失态追问,或是偷偷传递消息。”
最后伸出一根手指,三根手指呈鼎足之势:“三曰‘间离’。可让赵将军故意在他面前说些假的军情,比如‘三日后偷袭秦军粮草营’,再派人盯着秦军的动向,若他们提前设防,便知有内鬼。”
龙弈听得连连点头,眼里闪过赞许:“苏指挥使这三计,环环相扣,真是精妙。既不伤和气,又能探出虚实。”
赵勇也抚掌道:“好主意!我这就去安排,先让老周头‘不经意’透露给他,说库房新到了一批南楚的珍稀药材,看他会不会动心。”
“伯父且慢。”
龙弈叫住他,语气凝重如铁,“此事需暗中进行,切不可打草惊蛇。若赵彻将军真是真心归降,免得伤了他的心,寒了其他归降将士的意;若是……”
他没说下去,但眼底的寒光已像出鞘的剑,说明了一切——若真是内鬼,便要将计就计,揪出背后的人。
“我明白。”
赵勇郑重点头,起身时甲胄轻响,像块绷紧的弦。他拎起长枪,枪杆拖地的声音渐渐远去,帐内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茶香在空气中浮动。
苏信看着龙弈,忽然笑道:“龙统领对部下,倒是颇为宽厚。换作旁人,怕是早按捺不住,直接把赵彻将军绑起来审问了。”
“乱世之中,能得一心腹不易。”
龙弈望着窗外的玄鸟旗,金线在风中闪着细碎的光,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赵彻将军年轻时在博望城守了十余年,若不是真被逼到绝路,不会轻易归降。若能以诚心换诚心,谁愿动刀兵?毕竟刀砍下去,伤的不仅是皮肉,还有人心。”
苏信端起茶盏,望着杯中晃动的茶汤,里面映出他模糊的影子,若有所思。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亮如洗,能看清眉骨的弧度;一半隐在帐内的阴影里,连瞳孔的颜色都变得深沉,让人猜不透他眼底翻涌的究竟是赞同,还是别的什么。
帐外的风渐渐大了,吹得玄鸟旗猎猎作响,旗面与旗杆碰撞的“啪啪”声此起彼伏。龙弈烦恼着,试探赵彻的这三计,看似简单,实则步步惊心——不仅是为了查清他是否有异心,更是为了燕回山的安危。
但他不后悔。因为他知道,城墙再坚固,挡不住人心涣散;兵器再锋利,护不住众叛亲离。只有守住人心,才能守住这片被战火啃噬的土地,守住那些把命交给他的弟兄,守住阿婷眼里的期盼。
茶盏里的茶汤渐渐凉了,碧螺春的清香淡了许多,可帐内的两人都没有起身。阳光缓缓西移,将他们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像两个并肩而立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