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风雪逐孤鸿(2 / 2)

而她,就蜷缩在那道最粗壮的树杈下,怀里轻轻护着熟睡的小石头。

粗布衣衫被冻成硬壳,沾着的雪粒早已和布料冻在一起,勾勒出单薄得惊人的轮廓。可当风掀起她额前那缕结了冰的发丝时,柱子举着长枪的手忽然顿住了。

那不是少年。

冻得发紫的嘴唇虽失了血色,唇线却柔和得像被春雪润过的花瓣,哪怕此刻抿成一道倔强的弧线,也藏不住天生的娇柔。

从眼角到下颌的线条,像画师用狼毫细细勾过,带着种动人的秀气 —— 尤其是那双闭着的眼,长长的睫毛上凝着冰碴,睫毛根部却泛着淡淡的粉,像沾了晨露的蝶翼,哪怕此刻垂落着,也能想象出睁开时该是怎样的清亮动人。

她显然已经意识模糊,头歪在树干上,脖颈露出一小片皙白的肌肤,被寒风刮出细密的红痕,反倒衬得那点白愈发剔透。

可最让人心头一震的,是她怀里死死揣着的东西 —— 看形状像是个小小的包裹,双臂环得那样紧,仿佛那是她在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执念,连昏迷中都不肯松开分毫。

柱子的喉结动了动,握着枪杆的手不自觉松了半分。

他走南闯北这些年,见过乡野村姑的质朴,也见过富家小姐的娇贵,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 明明狼狈得像株被霜打蔫的花,偏生从骨子里透出种难掩的风华,像是被粗布裹住的玉,哪怕蒙尘,也藏不住温润的光。

风又起了,吹得她肩头的雪簌簌滚落。她在睡梦中瑟缩了一下,睫毛轻轻颤了颤,像只即将破茧的蝶,在这肃杀的寒冬里,漾开一丝让人心尖发紧的柔软。

“你……是什么人?”

柱子的声音刚出口,就自己先愣了一下。

原该是巡逻兵盘查时的厉声喝问,到了嘴边却软了半截,像被风揉过的棉絮,裹着点不易察觉的迟疑。尾音微微上扬,竟带出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惊得枝头积雪簌簌往下掉,落在两人之间,碎成一地细盐似的雪粒。

他举着长枪的手又松了松,枪尖几乎要垂到雪地里。方才那一眼扫过的惊鸿,让他实在没法像对待寻常可疑之人那样厉声呵斥——尤其是看她蜷缩在树下,像片被风吹落的梅瓣,连呼吸都微弱得快要被风雪吞没,喉间那句“站起来”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风卷着雪沫打在他铁甲上,叮当作响,衬得他这声问话愈发轻软,倒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阿婷艰难地睁开眼,眼泪混着雪水往下淌:“我…… 我是……”

话没说完,她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倒下的瞬间,怀里的东西掉了出来 —— 是块被体温焐热的玉佩,上面刻着个 “楚” 字,边缘已经被摩挲得光滑。

柱子挠了挠被风雪吹得发僵的后脑勺,指腹蹭过头盔边缘的冰碴,发出细碎的刮擦声。

他瞅瞅雪地里人事不省的姑娘,又低头掂了掂掌心那块温凉的玉佩 —— 玉上雕着只展翅的南楚凤鸟,纹路被摩挲得光滑温润,显然是贴身戴了多年的物件。

心里像揣了团乱麻。这荒山野岭的,哪来这样一个娇弱女子?看衣着像是寻常人家,可这块玉佩,分明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贵气。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人往背上拢。指尖触到她后颈时,猛地缩回手 —— 那片肌肤竟比肩头的积雪还要莹白,被粗布衣领磨出淡淡的红痕,像雪地里落了点胭脂,看得人心里发紧。

真轻啊。

柱子直起身时,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她的手臂软软地搭在他胸前,发间的冰碴蹭过他脖颈,凉得像碎玉,却又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暖意。他粗着嗓子嘟囔了句 “怪事”,脚步却不自觉放轻了,生怕颠着了背上的人。而另一边,拉着睡醒的小石头轻稳地往营伙房方向走。

伙房里,龙弈正在蒸第二笼馒头。听见外面的喧哗,他掀帘出来,正撞见柱子背着个人往里走。

“柱子哥,这是?”

“捡来的,在山坳口冻晕了。” 柱子把人放在灶边的草堆上,指着地上的玉佩,“你看这物件,不像寻常人家的。”

龙弈弯腰捡起玉佩,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玉质时,心里猛地一跳。这玉佩的纹路,和楚军兵符的刻痕工艺,竟有几分相似。

他又看向草堆上沉睡的姑娘。

颈侧的发丝滑落时,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肌肤莹润得像刚从清泉里捞出来的羊脂玉,透着淡淡的粉,衬得草堆的枯黄愈发黯淡。尤其惹眼的是腕间那道浅浅的疤痕,约莫寸许长,形状弯弯的,像初春刚抽芽的柳叶,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印记,此刻倒成了这素净手腕上一点别致的缀饰。

这时,那人的眼睫动了动,缓缓睁开了。

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啊?像含着秋水,又像凝着寒冰,此刻蒙着层水汽,望着龙弈时,带着几分警惕,几分虚弱,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

龙弈的心跳漏了一拍。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映得玉佩上的 “楚” 字忽明忽暗。

没多久,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阿婷正抱着孩子缩在草堆里休息。龙弈端着一碗热粥站在门口,粥里飘着青菜叶,是他特意多煮的。

“喝点热的吧。”他把碗递过去,目光落在那孩子手里的玉佩上。

“谢谢你,小哥,我叫阿婷!”阿婷感激地接过碗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冰凉却轻柔的触感,让龙弈下意识缩回了手。

阿婷怀里的小石头小口啜着粥,热气氤氲着爬上她的下颌。

她低头时,耳后垂下的青丝滑到胸前,随着喂粥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两缕墨色的流苏。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神色,只看得见她抿着的唇瓣,因方才道谢时的羞怯,泛着淡淡的粉。

指尖捏着的青瓷勺轻轻刮过碗沿,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她喂得极慢,每勺粥都要在唇边吹两口气,确认不烫了才送到小石头嘴边,目光柔得像化开的雪水。

“听他们说,小哥叫龙弈对吧?” 她忽然抬眼,声音轻得像风拂过雪地,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阳光从窗棂斜照进来,落在她鼻梁上,镀上一层细绒似的金辉,倒让她方才藏在阴影里的怯懦淡了些。

“手艺一定很好吧,” 她望着碗里剩下的粥底,勺沿轻轻蹭着碗壁,“这粥熬得糯糯的,米香混着点栗子味,比家里灶上煮的还暖些。”

说话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的冰裂纹,那双手不算细嫩,指腹带着点薄茧,却在触碰温热的瓷碗时,泛出健康的粉晕。

小石头吃完最后一口,咂了咂嘴,她抬手替孩子擦嘴角,指尖掠过孩子脸颊时,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眼尾的弧度柔和得,让窗外的寒风都似柔和了几分。

龙弈的耳朵被少女的声声夸赞涂满红粉的颜色,刚转过身准备逃离,衣角就被轻轻拽住了。

那力道很轻,像片雪花落在肩头,却让他迈出去的脚步顿住了。

他低头,看见那孩子仰着张被炭火熏得粉通通的小脸,鼻尖上还挂着颗没擦净的汗珠。小石头把冻得发僵的小手举得高高的,掌心里躺着块磨得光滑的木牌,边缘被摩挲得泛着温润的光泽。

“哥哥,” 孩子的声音软乎乎的,却透着股执拗,“你认识这个字吗?”

龙弈的目光落在木牌中央那个刻得歪歪扭扭的字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是个 “楚” 字,笔画被刻得深一道浅一道,像是用烧红的铁钎子一点点烫出来的,边缘还带着焦黑的痕迹。

他蹲下身,掌心覆在小石头冻得冰凉的手背上,慢慢将木牌转了个方向,指尖轻轻点在那个 “楚” 字上:“这是‘楚’,南楚的楚。”

小石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落进了两颗星星:“那我记住它,就能找到爹爹了?”

龙弈的指尖顿了顿,望着孩子眼里那片纯粹的期盼,喉结动了动,声音放得比炭火还要暖:“能。”

他伸手揉了揉小石头乱糟糟的头发,指腹蹭过孩子耳尖的冻疮,“等雪停了,哥哥带你去找认字的先生,教你把这个字写得端端正正的。等你能把它写在纸上,说不定你爹爹就找来了。”

小石头把木牌紧紧攥在手心,像是握住了全世界的指望,用力点了点头,鼻尖的汗珠滚下来,滴在木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龙弈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起身时顺手将自己搭在草垛上的披风解下来,轻轻裹在了孩子身上 —— 那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暖得像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炭火。

而在中军帐里,赵彻正看着刚送来的密信,信纸被他捏得发皱。信是潜伏在南楚的探子写的,说南楚骑王欲与西秦结盟,以公主阿婷为质,不日便会派使者前往西秦。

“阿婷……” 赵彻冷笑一声,将信纸扔进炭火盆,“熊奎倒是舍得。”

帐外的风雪还在刮,像是谁在远处哭。他不知道,那封密信里提到的主角,此刻正躺在离他不过百米的伙房草堆上,用一双含着秋水的眼睛,望着那个正在添柴的少年伙夫。

命运的丝线,在燕回山的风雪里,悄悄打了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