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的雪总是来得缓,像揉碎的棉絮,沾在燕回山的枯枝上,半日也积不起寸厚。
龙弈所在的军营裹在这片素白里,炊烟顺着风势斜斜地飘,在灰蓝的天幕上拖出淡青的尾痕。巡逻兵的靴底碾过冻土,咯吱声远了,又被伙房的劈柴声接了去——日子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安稳来。
只是这份安稳,像灶台边结的薄冰,看着结实,指腹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
三千里外的南楚王都,此刻正被一场暴雪封了城门。
将帅府内的鎏金铜炉里燃着西域的龙涎香,烟缕笔直地往上冒,却暖不透项云眼底的寒意。他把手里的军报往案上一拍,檀木镇纸弹起来,砸在地图的“落马坡”三个字上,发出闷响。
“又是龙弈!”
项云的指节捏得发白,羊皮地图被他戳出个破洞,“火烧峡谷,火攻落马坡,这小子的心思比蛇还毒!我南楚铁骑纵横三十年,竟栽在一个伙夫手里?”
帐下的谋士们垂着头,没人敢接话。
案上的青铜灯盏晃了晃,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群缩着脖子的鹌鹑。
只有参军卫鞅往前挪了半步,花白的山羊胡抖了抖:“将军息怒。龙弈虽智,终究只是南阳军里的无名之辈。真正棘手的,是赵彻那老狐狸的固守之策。咱们耗了半年,粮草已去三成,再拖下去……”
“拖下去怎样?”
项云猛地抬头,金盔上的红缨扫过案边的酒爵,琥珀色的酒液泼出来,在地图上漫开,像一层浑浊的雾,“让南阳军耗干我项云的家底?”
卫鞅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卷密函:“西秦的使者昨夜到了城外驿馆。说……愿与我南楚结盟,共分南阳之地。”
“西秦?”帐下有人低呼。
那两个字像块冰投入滚油,原本死寂的府内顿时起了些微骚动。
西秦的铁骑是近些年才在北境崛起的猛兽,据说他们的战马能日行千里,刀斧上的寒光能映出三里外的人影。
南楚与西秦隔着重山,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此刻对方递来橄榄枝,谁都猜不透是福是祸。
项云拿起那卷密函,指尖触到火漆印上的狼图腾,忽然冷笑一声:“嬴昭倒是打得好算盘。想借我南楚的刀,削掉南阳这块肉,他好坐收渔利?”
卫鞅躬身道:“将军明鉴。但眼下局势,我军久战疲敝,若能得西秦助力,至少能逼赵彻退至阳关以西。至于盟约……”他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西秦使者提了个条件。”
项云的眉峰挑了挑。
“说……愿以公主和亲,结秦楚永世之好。”卫鞅的声音越来越轻,“他们看中了……阿婷公主。”
帐内的香火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铜炉里的火星“噼啪”爆了一声,映在项云骤然沉下的脸上。阿婷是项云主上唯一的女儿,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箭术超群,是南楚骑王熊奎放在心尖上的明珠。
“让阿婷去西秦?” 项云的声音像马蹄碾过碎石般粗砺刺耳,“嬴昭那儿子嬴兆,是出了名的混世纨绔!去年他在边境强抢民女的事还没凉消停—— 这叫结亲?分明是把主上的亲女儿往狼窝里送!”
卫鞅垂着眼皮:“使者说,若公主肯去,西秦愿先遣三万铁骑助我军破南阳。将军,南阳的粮仓在燕回山后,若能夺下,我南楚……”
“够了!”
项云打断他,起身时带翻了脚边的铜盆,冷水泼在青砖上,溅起细碎的冰碴。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漫天的风雪,营帐的烛灯在雪光里泛着冷硬的光,像极了西秦使者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知道卫鞅说的是实情。南楚的战马虽快,却耐不住持久战,粮草线被龙弈搅得七零八落,再拖三个月,不等南阳军来攻,自己的士兵就要因饿而降。
可让主上的女儿阿婷去西秦……他想起阿婷十五岁那年,骑着白马来给他祝寿,红裙在风里翻飞,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
那团火,怎能被西秦的冰雪浇灭?
无奈,项云被日渐紧迫的粮草危机胁迫着踏上回都的路途,只留部分军士固守鹰嘴崖及其城邦。
数日,金州王府殿里炭火盆烧得旺,却驱不散府内的沉郁。
此时项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甲胄上的冰碴融化成水,在青砖上洇出一圈圈深色的印记。
他那张素来刚毅的脸,此刻像被寒霜冻裂的土地,满是沟壑。
“末将无能,再败于落马坡……”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疲惫,“损了三百余骑兵,粮草在此间被耗了半数……”
上首的南楚骑王熊奎,手指重重叩在案几上。案上的青铜酒爵被震得轻颤,酒液晃出的涟漪里,映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这位以勇猛着称的君王,此刻眼底的疲惫比盔甲上的锈迹还重。
“够了。” 熊奎的声音低沉,像磨过砂石,“项云,你跟了我三十年,大小战役百余场,什么时候像这般束手束脚过?”
项云的头垂得更低:“那龙弈的计谋太过诡谲,末将……”
“龙弈?” 帐外传来一声冷笑,谋臣张阔舍掀帘而入。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玉上的 “楚” 字被摩挲得发亮,“不过是南阳军里一个伙夫,侥幸得了些微末伎俩,竟让项将军多次吃败。”
项云猛地抬头,眼里迸出火星:“张大人休要小觑!那小子绝非池中之物,他烧野狼谷时算准了风向,烧坡道时摸清了我军布阵之形,分明是胸有丘壑!”
张阔舍挑眉,将玉佩揣回袖中:“哦?一个伙夫能有这本事?依我看,怕是赵彻那老狐狸故意藏着的棋子。”
他转向熊奎,躬身道,“大王,南阳军虽损了些元气,但赵彻固守燕回山,我军粮草难继,再耗下去,怕是要被拖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