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目光落在信末那个粗犷的签名上,良久,嘴角勾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呵,这鞑靼新王,倒是个明白人,识时务。”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回信边缘,玉扳指与硬木桌面碰撞,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异常清晰。
崔国公微倾身体,姿态谦卑,还有恰到好处的钦佩之色,“陛下圣明,此人弑兄夺位,根基如沙上筑塔,正需一场泼天大功来坐稳王座,震慑鞑靼上下,陛下将凉州……这‘良机’送到他嘴边,他岂有不感恩戴德,狼吞虎咽之理?”
他话语微顿,将“肥肉”二字咽下,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着皇帝每一丝表情变化。
皇帝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下,他缓缓抬起眼皮,眼尾的细纹如同淬了毒的刀锋,精准地扫向崔国公。
皇帝语气陡然转冷,带着刺骨的试探: “崔卿……你说,后世史笔,会不会将朕此举,斥为昏聩无道,弃凉州百万生民于豺狼之口,只为……一己之私?”
最后四个字,他吐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人心上。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炉中青烟的轨迹都滞涩了几分。
崔国公心头猛地一沉,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他几乎是本能地撩袍跪倒,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姿态恭谦至极,声音带着的急切: “陛下何出此言!您乃千古明君!陛下此举,非为私利,实为江山社稷,为天下万民之福祉啊!”
他喉结滚动,声音愈发沉痛,“那镇北王,拥兵自重,盘踞北境,其心早已路人皆知!名为藩王,实为国贼!若不早除,必成心腹大患,届时烽烟四起,狼烟遍地,我大晋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岂是区区一凉州可堪比拟?陛下忍痛割爱,以一城换太平,以一时之痛免万世之劫!此等深谋远虑,雄才伟略,非英明神武如陛下,孰能为之?陛下……实乃仁心圣德,为苍生……负重前行啊!”
他言辞恳切,字字泣血,抬头时,眼中已蒙上一层水光,真诚得令人动容。
皇帝紧绷的下颌线,在崔国公这番“肺腑之言”中,终于微微松弛下来。
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鸷,似乎也淡去了一分。
他长长地、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仿佛承载着整个大晋的重量,“唉……满朝朱紫,知朕者,唯崔卿一人尔。得卿如此,朕心甚慰。”
他话锋一转,眉头又蹙起,“只是……凉州百姓,终究是朕的子民……” 他抬手,以指腹揉了揉眉心,一副忧心忡忡、不忍直言的模样。
崔国公何等机敏,立刻顺着杆子爬,再次叩首,声音斩钉截铁,“陛下爱民如子,视民如伤,此乃天日可表!请陛下宽心!此乃剜疮疗毒之策!待镇北王这颗盘踞朝廷多年的痼疾顽瘤一除,臣定当亲率王师,收复凉州!纵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必使陛下仁德,重沐凉州!”
他挺直了脊背,眼神灼灼,一副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模样。
皇帝看着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挚”的笑容。
他站起身,绕过御案,微微躬身,双手稳稳地扶住崔国公的臂膀,将他从冰冷的地砖上搀扶起来。
“好!好!得卿如此忠贞肱骨,实乃朕之幸,大晋之幸!”
他扶着崔国公的手并未立刻松开,反而在其肩胛骨处稍稍用力按了一下。
崔国公顺势起身,借着整理衣袍的动作,他垂眸,掩去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暗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