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林昭然忍不住开口，指向最近的一幅壁画，那上面描绘的星象仪样式古老得不可思议：“这上面写的也是‘王国’？你们国家的名字……三十万年都没换过？”
尼克正凑近一幅王子穿着闪亮盔甲、屠戮一条明显是玩具的黑龙的油画，闻言扭头瞥了一眼，一脸理所当然：“不然呢？国名不就是用来叫的吗？叫顺口了干嘛要换？多麻烦。”他耸了耸肩：“听说第一个国王是个起名废，干脆就叫‘王国’了，后面所有的国王也就都这么叫着呗。年号？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我们记时间都直接用‘王国历xxxxx年’。”
赛琳卡的声音从前面冷冷传来，她正检查着通往下一个房间的通道：“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的人。”她红色的瞳孔扫过那些壁画，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些厚重的历史与眼前的任务毫无关系：“保持警惕，三王子很可能就在前面几个走廊外的核心寝宫。这里的安静不正常。”
林昭然却觉得有些诡异。三十万年的历史，无数的纪元更迭，王朝兴衰，竟然全都压缩在同一个名字之下？这种停滞感让她很不舒服，就像一潭深不见底却从不流动的死水。
她压下心头那点异样感，纯白的火焰在掌心微微跃动，映照着她警惕的赤瞳。她快步跟上赛琳卡，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壁画上重复的铭文。
【纪元更迭，国祚永续——王国】
那个名字，在此刻寂静而空旷的、挂满了自恋画像的诡异宫殿里，仿佛带着某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昭然的目光扫过那些千篇一律的王子画像和重复的王国铭文，心中那股诡异的不适感越来越浓。尼克还在旁边喋喋不休：“……而且你知道吗？最搞笑的是，我们国王的名字真的就叫‘国王’！据说登记的时候官员问名字，他懒得想，就直接写了‘国王’！后来所有的王子公主，名字都是他随便翻书指到的词！安塔瑞斯？听说就是指着本古籍里的蝎子星座名……”
林昭然听得一阵无语。这王室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不靠谱的荒谬感。
就在她准备催促赛琳卡加快速度时，她的视线猛地被侧前方一幅巨大无比的壁画攫住了。
那幅壁画占据了整整一面高耸的墙壁，与周围那些谄媚的王子肖像和历史纪年铭文格格不入，散发着一股原始而恐怖的压迫力。
画面的主体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女性巨人——毁灭泰坦。
画中的女性巨人巍然矗立，身高仿佛超越了千米，通体是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漆黑，唯有体表蜿蜒流淌着灼热的、如同熔岩般的赤红纹路，仿佛她的皮肤之下奔涌着的是毁灭的火焰。她的头部没有五官，平滑一片，唯独正中央烙印着一个巨大、繁复、闪烁着冰冷星光的十字星状纹路，那光芒妖异而刺目，成为了整幅黑暗画面中唯一的光源，却比黑暗更令人心悸。一对粗壮、扭曲、如同古老魔牛般的巨角从她头部两侧狰狞地刺向虚空。而最令人胆寒的是她身后——那并非羽翼，而是由无数断裂、锈蚀、仿佛从无数个世界收集而来的巨大锁链构成的、遮天蔽日的结构，它们纠缠、盘绕、延伸，像是一片冰冷的、死亡的金属丛林，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下方正在焚烧、崩塌的大地。她所在之处，万物皆化为纯粹的黑与燃烧的废墟，火焰并非带来生机，而是在进行着最彻底的、毫无意义的抹除。
林昭然和尼克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这幅画……他们见过！
不是在现实，而是在沙漠区块那家诡异的旅店地下室里，在那个被密客拉入的、充满精神压迫的幻象之中！那预示着林昭然命运的恐怖形象——毁灭泰坦！
此刻，它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如此具有冲击力地呈现在这里，在这自恋王子的宫殿深处，像是一个冰冷而恶毒的预言被公然悬挂，嘲笑着他们的努力。
“这……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尼克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恶魔尾巴都僵直了。
林昭然脸色煞白，赤红的瞳孔死死盯着画中那个无面的、散发着纯粹毁灭气息的女性巨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密客的低语、卡米的疯狂、还有自身身体不时出现的异变……无数碎片在这一刻涌入脑海，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反胃。
“怎么了？”赛琳卡敏锐地察觉到两人的异常，红色的瞳孔扫过那幅画，又看向他们，眉头微蹙。在她眼中，那只是一幅笔触夸张、风格黑暗的巨人画像，虽然气势迫人，但在这堆满了怪异艺术品的宫殿里，并不算特别出奇。“一幅画而已。别分心。”
袁质也抬头看着那幅画，偏着头，似乎在认真欣赏。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评价道：“画得……挺好的。”
他的关注点纯粹而简单，仅限于画的本身——构图、色彩、那种毁灭性的张力表达。他感受不到林昭然和尼克所承受的那种命运关联的冲击，只是觉得这幅巨大的壁画，在艺术表现上，确实比旁边那些千篇一律的王子肖像要强得多。
而就在他们身后，露艾尔斯的血液几乎要冻结了。
她看到了那幅画，也看到了林昭然和尼克的反应。
——完了。
“他”已经将预示铺陈到了这里。这不再是沙漠旅店里隐秘的威胁，而是公然的、放置在敌人必经之路上的宣告。这意味着，“那个人”的计划已经不再需要太多遮掩，或者说，已经到了无需遮掩的阶段。
合作……尾声……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上。她想起那些走廊里戴黑帽的画像，想起那句“时间快到了，记住我们的合作，不要试图破坏”的警告。她原本以为还有时间周旋，还有机会在最后关头找到两全之法，或者至少……至少能让他们避开最坏的结局。
可现在，“那个人”直接把毁灭泰坦的画像挂在了这里。这是一种无声的通牒，告诉她，舞台已经搭好，演员已经就位，只等开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袁质。他还在单纯地欣赏着那幅画的“好”，侧脸带着一种她早已熟悉的、对某些人情世故近乎钝感的专注。她又看向脸色苍白的林昭然，看向惊疑不定的尼克，甚至看向那个总是嘴欠但关键时刻意外的可靠的恶魔少年。
这段时间的经历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袁质沉默却可靠的守护，林昭然别扭却真切的关心，尼克插科打诨下的仗义，还有凯尔……那个孩子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种尖锐的刺痛感攥紧了她的心脏。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冷静地扮演下去，为了自保，也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那个人”许诺的“更好的未来”。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份“合作”变得如此沉重，每一次隐瞒和误导都像刀子割在自己身上。
她不想看到他们受伤，更不想成为伤害他们的帮凶。
可是……背叛“那个人”的代价？她亲眼见过“那个人”的手段，那绝不是死亡那么简单。那是比彻底湮灭更可怕的、无法想象的下场。
巨大的恐惧和同样巨大的愧疚在她心中疯狂撕扯，几乎要将她撕裂。她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不让自己颤抖得太厉害。
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前方的路似乎只剩下两条，每一条都通往绝望的深渊。而她，已经被推到了必须选择的边缘，倒计时滴答作响，声音大得仿佛要震碎她的耳膜。
三分钟后，赛琳卡的手已经按在了那扇通往最终寝宫、更加华丽厚重的内门上。门内隐约传来三王子安塔瑞斯声嘶力竭、带着哭腔的咆哮，透过厚重的门板显得有些失真，但那份恐慌和绝望清晰可辨：
“……废物！都是废物！几百万军队挡不住一个人！德鲁德那个蠢货把自己脑袋弄炸了！赛琳卡也叛变了！她杀了我的人！她还想杀我！父王！父王您听到吗？！快派无目骑士来！立刻！马上！不然您就等着给我收尸吧！！呜……”
那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歇斯底里的崩溃感，显然正通过某种魔法通讯设备向远在王都的国王疯狂求救。
尼克咧了咧嘴，无声地做了个“怂包”的口型，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林昭然周身的纯白火焰收敛成紧贴体表的一层流光，眼神锐利如鹰隼，锁死门扉，身体微微前倾，如同即将扑击的猎豹。袁质站在稍后的位置，面无表情，赤色的瞳孔深处却仿佛有微观的星云在旋转酝酿，周遭的空气因无形力量的凝聚而微微扭曲。
全员屏息，杀气弥漫。只等赛琳卡破门，便是雷霆一击。
然而，在这决战前极致寂静的三秒里，露艾尔斯却感觉自己被抛离了出去。
队友们紧绷的背影，门内王子可笑的哀嚎，空气中涌动的杀机……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波动的水幕，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唯有她胸腔里那疯狂擂动的心跳声，沉重、急促、一声声撞击着她的耳膜，像一口正在被疯狂敲响的丧钟。
“咚！”
一声。合作。那个冰冷平滑的声音直接在颅腔内响起，黑色的围巾，无声无息出现又消失的帽子，还有那句“时间快到了，记住我们的合作，不要试图破坏。” 走廊两侧，所有油画上那些戴黑帽的人物，成千上百道目光，穿透画布，死死地钉在她身上。
“咚！”
又一声。背叛。背叛“那个人”的下场是什么？她不知道具体，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足以冻结灵魂。可……不背叛呢？看着林昭然踏入注定为她准备的陷阱？看着袁质可能因此失控？看着这支她不知不觉早已融入、甚至依赖的小队分崩离析，走向毁灭？
“咚！”
第三声。倒计时。不是秒针的走动，而是某种更宏大、更无情的东西正在逼近终点的声音。是“那个人”计划的倒计时，是预言走向应验的倒计时，也是她……做出最终选择的倒计时。三秒？三十秒？她不知道具体还剩下多少，但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下一秒就要断裂。
每一秒的流逝都像一把钝刀在她神经上反复切割。冷汗浸湿了她的后背，手指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她看着林昭然毫无所觉、蓄势待发的背影，那个被预言为“毁灭”却比任何人都想要守护同伴的少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警告？还是沉默？
选择队友，还是选择自保？
这背叛的倒计时，每一响都震得她灵魂发颤，而她，已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