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那个怯生生的、无处不在的声音再次隔空响起,直接钻进他的脑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窥探的好奇:
“那个……请……请不要紧张。我……我只是需要看看……需要理解……您……您为什么会是‘神子’……这……这是必要的程序……我会很安静的……”
是G的声音。他果然在看着。但正如他所说,他只是一个被动的观察者,需要跟随袁质的“经历”才能知晓一切。
袁质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可能投来的目光,将脸埋进数学课本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节课是数学,而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数学。那个戴着黑框眼镜、总是皱着眉头的刘老师,很快就会……
“袁质。”
冰冷的声音从讲台方向传来,像一块石头砸进不算安静的教室。瞬间,所有的窃窃私语和纸团飞行都停止了。几十道目光——好奇的、漠然的、带着隐隐嘲弄的——齐刷刷地聚焦到他身上。
袁质的脊背僵直了一瞬。他慢慢抬起头,对上刘老师镜片后那双不带感情的眼睛。
“上来。”刘老师用粉笔点了点黑板上那道复杂的三角函数题:“把这道题的解过程写出来。”
那是他昨天完全没听懂的例题演变而来的一道难题。他知道自己不会。他一直是数学课的“隐形人”,除非这种时候。
血液似乎一下子冲上了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针一样扎在背上。他慢慢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重无比。他走向讲台,接过那根冰冷的粉笔。黑板光滑得反光,映出他自己苍白而不知所措的脸,还有
他盯着那道题,数字和符号扭曲着,像一群嘲弄他的黑色蚂蚁。他大脑一片空白。粉笔抵在黑板上,划出一道苍白无力的短线,然后就停住了。他写不下去。
时间一秒秒流逝。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蝉鸣的每一处起伏。他能听到自己越来越响、无法控制的心跳声,以及身后传来的、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啊……这个……好像很难……”
G的声音细微地响起,带着一丝纯粹学术上的困惑,仿佛真的在试图理解这道数学题,而不是袁质的窘境。
袁质的脸颊开始发烫,手指颤抖,粉笔几乎要拿不住。汗水从额角渗出。
“不会?”刘老师的声音没有提高,却像鞭子一样抽下来:“站到后面去。听课不认真,还耽误大家时间。”
没有更多的斥责,但这种冰冷的忽视和当众的惩罚更令人难堪。
袁质放下粉笔,低着头,在一片无声的注视中,一步步挪到教室最后面的墙壁前,面壁而立。墙壁刷着粗糙的绿色墙漆,靠近能闻到灰尘和旧油漆的味道。他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还黏在他的背上,那些目光里没有李成浩那样的恶意,只是纯粹的漠然和一点点因为他的倒霉而获得的短暂乐趣。
他就这样站着,直到下课铃声解救了他。
他面朝粗糙的绿色墙壁站着,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冰冷粗糙的漆面。灰尘和旧油漆的气味钻入鼻腔,混合着身后隐约飘来的窃窃私语和收拾书包的窸窣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漠然的、带着一丝无聊的幸灾乐祸——像芒刺一样扎在背上。没有恶意的哄笑,只有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广泛的忽视和无声的评判。
下课铃终于响起,如同赦令。他没有立刻动弹,直到教室里的人几乎走光,才僵硬地转过身,沉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收拾好根本就没翻开的课本,塞进那个有些旧的书包里。
“那个老师……好严格……” G的声音细微地响起,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评价,仿佛刚才只是一场教学观摩。
袁质没有回应。他低着头,快步走出教室,融入走廊喧闹的人流,却又仿佛与所有人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壁。肩膀偶尔被奔跑打闹的同学撞到,没有人道歉,仿佛撞到的只是一件移动的家具。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他习惯性地走向那个记忆中的老旧居民楼,却发现那里的住户变成了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这个在楼下徘徊的陌生少年。他愣了很久,才根据模糊的记忆和路牌,找到了另一个“家”——一个更偏僻、更破旧的出租屋。母亲曾瑶希似乎更加忙碌和憔悴,看到他回来,也只是匆匆叮嘱一句“饭在锅里”,便又埋头于似乎永远做不完的零活。没有询问学校的事,没有注意到他低落的情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经济拮据带来的压抑和沉默。
夜晚,他躺在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雨水渗漏留下的污渍。G的声音没有再出现,但那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他试图思考,试图找出这个“世界”的破绽,但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很快将他拖入浅眠。
第二天,循环开始。
历史课上,他被点名回答一个关于古代战役的问题。他昨晚根本没有复习——或者说,这个“世界”的袁质根本没有复习的习惯。他站着,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历史老师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将课本摔得啪啪响。
“站着听!脑子呢?天天带来又不用的!”
美术课上,他调色失败,画纸上是一团肮脏的灰绿色。旁边的女生夸张地掩住鼻子,好像他制造了什么难闻的气味。美术老师走过,看着他的画,摇了摇头,没说话,但那失望的眼神比斥责更伤人。
体育课是永恒的噩梦。接力跑时,他摔倒在了,膝盖擦破,火辣辣地疼。队伍因为他输了比赛。没有人来扶他,只有几个男生跑过时发出的嗤笑声和一句清晰的“真没用”。他咬着牙,自己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场边。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
每一次尴尬,每一次失败,每一次被忽视或被轻蔑,G那细微的、带着探究和些许困惑的声音总会适时地响起,如同画外音般点评着:
“人类的社交规则……好复杂……”
“为什么……大家不喜欢你呢?”
“成绩……真的那么重要吗?”
“奔跑……看起来很简单啊……”
这些声音起初只是让袁质感到烦躁和羞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更深的寒意开始渗透。G不是在嘲讽,他更像是一个在观察蚂蚁劳作的研究员,纯粹基于现象发出疑问,完全不理解其中的情感和痛苦。这种绝对理性的、非人的视角,比任何恶意都让人绝望。
袁质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在教室里,他尽可能地缩在角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回答问题时,即使知道答案,也常常因为紧张而语无伦次,或者干脆选择沉默接受惩罚。他的眼神逐渐失去了光彩,经常长时间地盯着某处发呆。
在这个被强行灌注的、无比真实的“记忆回廊”里,他实打实地、一天一天地咀嚼着这份孤独和挫败。没有赤瞳带来的额外关注,没有林昭然偶尔笨拙的维护,更没有那个可以让他逃离一切的“反世界”。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平庸的、不被看见的“失败者”。
初三下学期,压力陡增。升学像一把悬在所有人心头的剑。老师们的语气变得更加急促,课堂测验和模拟考一场接一场。成绩单上的数字和排名被无限放大。
袁质的名字,永远牢牢占据着后排的位置。
一次关键的模拟考后,班主任拿着成绩单,当着全班的面,用一种近乎疲惫的语气说:“有些同学,如果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不如早点想想别的出路,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虽然没有点名,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或同情或鄙夷地扫向袁质的方向。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连最后一点可怜的遮羞布都被扯掉了。
放学后,他没有立刻回家。他独自一人爬上了教学楼空旷的天台。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风吹着他洗得发白的校服。
他望着楼下变得渺小的行人和车辆,一种巨大的虚无感和疲惫感席卷了他。撑不下去了。真的……太累了。每一天都是重复的折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光。在这个世界里,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每一个循环,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