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琳卡空着的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左肩的烙印,那个动作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的习惯性。
“祂好像说了点什么……‘天赋’?‘强大’?记不清了,当时太小,耳朵里全是嗡嗡声。”她摇了摇头:“然后,祂就给我注射了这个。”
她的指尖用力按在那个黑色的锚点印记上,仿佛要把它抠下来。
“这东西,把我标记成了祂的‘所属物’。”赛琳卡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只要我违背祂的意志……哪怕只是一点点念头,就会……”
她没说完,但林昭然完全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撕心裂肺的痛苦?恐怕远不止如此。
“后来,祂就把我养大了。把我扔进王国的训练营,把我培育成现在这样。”她挥了挥手里的重剑,动作间带着一种被彻底工具化的麻木:“成了国王手下的一条狗,东征骑士赛琳卡。”
她说完,沉默了下来。废墟之上,只剩下风声。
那双红色的眼眸重新聚焦,落在林昭然脸上,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战意或嘲弄,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同病相怜的疲惫。
“所以。”她沙哑地开口:“现在,你还觉得我们是敌人吗?”
林昭然站在原地,所有的战斗姿态早已在聆听中不知不觉消散。她看着赛琳卡,看着对方肩上那个与自己额角一模一样的诅咒烙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
林昭然站在原地,指尖的火焰早已熄灭,只余下冰冷的汗意。赛琳卡的故事像一把锈钝的刀子,在她心口缓慢地割,不致命,却扯出绵长而真切的痛楚。同源的诅咒在皮肤下发烫,仿佛因彼此靠近而共鸣。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丝不合时宜的心软,声音依旧带着审视的冷硬:“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表达什么?表达我们是一类人?还是在向我卖惨,博取同情,好让我放下武器?”
赛琳卡看着她,脸上那点残存的、近乎玩笑的神情彻底消失了。她摇了摇头,白色的发丝拂过她没有任何笑意的唇角。
“不。”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坦诚:“我只是……不想再跟一个被同样烙印折磨的人为敌。这毫无意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那本摊开的、禁锢着袁质的笔记本,又看回林昭然,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
“如果你还想打,还想救你的小男朋友出来……我可以现在就认输。我会故意卖个破绽,让你打败我,甚至‘杀’了我都行。然后,你自然可以砸了那本破书,放他出来,带着你的人离开。”
这话说得太过轻易,甚至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味道。林昭然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她死死盯着赛琳卡,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丝毫虚伪或算计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厌倦了的麻木。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风卷起尘埃,掠过那两个一模一样的黑色烙印。
过了许久,林昭然紧绷的肩膀终于缓缓松懈下来。她眼底的冰封逐渐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破釜沉舟般的亮光。
她忽然向前一步,不再是防御或进攻的姿态,而是朝着赛琳卡,伸出了自己的手。那手上还沾着血污和灰尘,却在微微颤抖中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和他……‘神子’,”林昭然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白:“我们不是反世界的人。我们来自正世界。”
赛琳卡红色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但没有打断她。
“我来这里之后,被无目骑士抓住,强行注射了这个东西。”林昭然用空着的手指了指自己额角的烙印,声音里压抑着恨意:“它把我从正世界的生物,标记成了反世界的生物。我回不去了。”
“袁质——神子,他是为了我才留下来的。”她的目光投向那本笔记,眼神复杂:“他的目标从来不是什么狗屁预言,他要弄死无目骑士。只有那样,这个诅咒才有可能解除。”
她的手指收拢,紧紧握成拳,目光灼灼地看向赛琳卡肩上的印记。
“无目骑士死了,诅咒的源头或许就会消失。我的诅咒能解除,你的……也一样。”
她伸出的手依旧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却带着千钧之力。
“所以,我不是要你投降,也不是要你背叛你的王国。”林昭然的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淬火的钢铁:“我要你跟我合作。暗中合作。”
“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更了解无目骑士,了解王国的运作。我们需要你的信息,你的经验。而我们可以提供……解决那个混蛋的可能性。”
“这不是怜悯,也不是结盟。这是一场交易,为了我们共同的……解脱。”
赛琳卡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林昭然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她尘封二十年的心锁,撬开了一条缝隙。那缝隙里透出的不是光,而是一种危险的、却诱人无比的名为“可能性”的东西。解脱?这个词对她来说太过奢侈,以至于听起来像个拙劣的陷阱。
但……那额角的烙印不会骗人。那份同源的痛苦和憎恨,也做不了假。
她红色的眼眸深处剧烈地挣扎着,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被她强行压下,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抬起手,没有去握林昭然悬在半空的手,而是用指尖,极其快速地、近乎嫌弃地碰了一下林昭然的手腕,然后就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
“合作?哼,说得轻巧。”赛琳卡别开脸,下巴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惯常的、带着几分倨傲和别扭的表情:“别会错意了。我,东征骑士赛琳卡,绝不会背叛王国。”
她的语气硬邦邦的,但眼神却飘忽着,不敢与林昭然对视。
“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她声音低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和沉重:“还为了我手下那群……不省心的小崽子们。我要是出了事,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她顿了顿,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语气重新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所以,这事没完!我得……我得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听听他们的蠢意见!毕竟……毕竟他们也是当事人!”
林昭然看着她这副明明已经动摇,却还要强撑着傲娇、拼命找理由的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来。那层冰冷凶悍的外壳下,意外地藏着这种别扭又顾念同伴的性格。她非常清楚,所谓的“商量”和“考虑”,几乎就等于答应了。
林昭然从善如流地收回手,脸上也配合地摆出一副“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的表情,甚至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失望”:“哦?这样啊……那真是太可惜了。看来我只能另想办法了。”
赛琳卡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点恼火林昭然这么轻易就“放弃”,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
就在这微妙的气氛刚刚缓和之际——
“咻——嘭!”
一声尖锐刺耳的口哨声猛地从高空炸响,如同毒蛇的嘶鸣,瞬间撕裂了峡谷中短暂的平静!
紧接着,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林昭然和赛琳卡同时抬头,只见半空中,黑压压的王国军阵列如同乌云压顶,为首的正是那名之前追击凯尔的兽人副将——德鲁德。他骑在披甲狮鹫上,巨大的战斧扛在肩头,脸上带着狰狞而得意的笑容,猩红的眼睛死死锁定了下方的两人。
他的目光尤其在赛琳卡卸下肩甲后裸露的左肩,以及那个清晰的黑色烙印上停留了片刻,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残忍和兴奋。
“赛琳卡队长——!”德鲁德的声音如同滚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宣判般的口吻,轰隆隆地传遍整个峡谷:“真是感人至深的场面啊!与‘神子’的同党密会,袒露王国骑士的耻辱烙印,还伸手相握……这一切,我可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猛地将战斧指向赛琳卡,声嘶力竭地咆哮道:“你已背叛王国!勾结重犯!罪证确凿!依律——当就地处决,魂飞魄散,以儆效尤!”
紧接着,他脸上露出更加卑劣而淫邪的笑容,目光扫过赛琳卡,又扫过她之前来的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
“等你死了,你手下那支所谓的‘东征骑士’小队……哼,那个玩水的娘娘腔,那个装哑巴的阴沉女,还有那个抱着本破书、吓得尿裤子的记录员……所有跟你沾边的废物!一个都别想跑!我会亲自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砍下脑袋,挂在王都的城门上风干!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这番话如同最恶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赛琳卡所有的伪装和犹豫。
她身体猛地一僵,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回头,看向林昭然。
那一刻,她眼中最后一丝挣扎和摇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彻骨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杀意和决绝。红色的瞳孔缩成两点寒星,之前那点别扭和傲娇被彻底碾碎,只剩下被触碰逆鳞后的狂暴。
林昭然也收敛了所有表情,赤红的瞳孔中火焰再次无声燃起。她对着赛琳卡,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无需言语。
赛琳卡猛地弯腰,一把抓起插在地上的无锋重剑,沉重的剑身划破空气,带起一声沉闷的呼啸。她不再看天上的德鲁德,而是与林昭然并肩而立,剑尖斜指地面,周身那粘稠如血的猩红能量再次迸发,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暴烈!
林昭然周身纯白的火焰轰然暴涨,双拳紧握,炽热的高温让周围的景物都开始扭曲。
两位刚刚还生死相搏的女人,此刻背对着背,一个缠绕着猩红力场,一个燃烧着纯白烈焰,目光冰冷地望向天空中那黑压压的军团和狂妄的敌人。
战斗,已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