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野草韧生(2 / 2)

杨潇从内袋里小心地取出三块钱递过去。然后,他拿起一次性筷子,慢慢地、珍惜地吃了起来。热乎乎的食物下肚,带来真实的慰藉和力量。他一边吃,一边继续不动声色地聆听着周围的一切对话,吸收着那些市井的、鲜活的语音碎片。

吃完早餐,身体暖和了一些,力气也恢复了不少。接下来是落脚点。他不能永远睡在那个冰冷的水泥管里。

他开始更加系统性地观察这片城中村。他的目光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扫视,而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寻找那些贴着招租广告的电线杆或布告栏,观察不同区域的人员构成和安全性,留意那些可能提供短期工作的零散工聚集地。

他的行走姿势依旧因为伤痛而有些蹒跚,但他的眼神却变得锐利而专注,如同一个潜入敌后的侦察兵。他注意到哪些巷子灯光昏暗、堆满垃圾、人员杂乱,哪些区域相对干净、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显得更安全一些。他记下几个招租广告上的电话号码和大致价位(通常极其便宜,但条件可想而知)。

他甚至无意中展现出了惊人的方向感和空间记忆力。只是在复杂的巷弄中穿行了一两次,他脑中似乎就已经自动生成了一幅粗略但准确的地图,能够清晰地分辨出主干道、小吃聚集区、相对安静的居住区以及那些最好避开的“危险”角落。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他看到一栋旧楼外贴着“有单间出租,价廉”的字样,近也有个小卖部,看起来比水泥管好了无数倍。

他记下号码,走到巷口那个公用电话亭(需要投币的那种),再次运用刚刚学来的、已经流畅了不少的本地口音,拨通了电话。

“喂?边位?”(喂?哪位?)一个略带警惕的中年女声传来。

“阿姨你好,”杨潇尽量让声音显得礼貌而可靠,“我睇到你贴的招租广告,想问下而家仲租唔租?”(阿姨你好,我看到你贴的招租广告,想问下现在还租不租?)

“租啊。你几个人住?做啥工作的?”(租啊。你几个人住?做什么工作的?)

“我一个。刚来东莞,揾紧工,暂时做下散工。”(我一个。刚来东莞,正在找工作,暂时做点零工。)他回答得滴水不漏,语气平静,听起来就像一个最常见的、初来乍到的打工者。

电话那头的房东似乎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对他没有固定工作有些顾虑。“……我这里要押一付一的哦,而且最少租三个月。”

“我明白。价钱方面……”杨潇开始尝试着用他观察到的、本地人讨价还价的方式,谨慎地商量租金。最终,他以一个极低的价格,租下了一个位于顶楼、没有窗户、只有一张板床和一个破桌子的极小房间,约定好下午去看房交钱。

挂断电话,杨潇靠在电话亭冰凉的玻璃壁上,微微喘息。仅仅是打这样一个电话,与人进行这样一番交流,就让他感到一阵精神上的疲惫。但同时,一种掌控感也开始微弱地滋生。

他继续在街上游荡。经过一个建筑工地外围时,他看到一群民工正围着工头模样的人,似乎在等活干。他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观察。

工头大声吆喝着需要几个人去搬卸一批瓷砖,一天八十,现结。民工们争先恐后地举手。工头挑剔地选了几个看起来最强壮有力的。

杨潇看着那些被选中的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虽然高大却明显文弱、而且带着伤的身体,心中了然。单纯出卖体力,他没有任何优势。

他的目光扫过工地门口临时搭建的办公室,里面似乎有人在为什么问题争执着,关于某种材料的摆放顺序和效率问题。他下意识地侧耳倾听,那些关于流程、优化、效率的词汇飘入耳中,他的大脑仿佛自动运转起来,迅速在脑海中构建出一个更合理的方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为什么他会想到这些?

他甩甩头,暂时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本能”,将注意力拉回现实。他需要的是立刻能换到钱的、不需要身份证明的零工。

最终,在一个物流集散点的角落,他找到了一份临时帮忙分拣快递的活计。不需要太多交流,只需要按指示将包裹搬到不同的区域,按件计费,干完就结。虽然辛苦,工资微薄,但这是他目前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工作。

他拖着依旧疼痛的身体,埋头苦干了起来。动作起初有些笨拙生疏,但他学习得极快,很快就掌握了技巧,效率越来越高。工头看了他几眼,似乎有些意外这个看起来不像干粗活的人居然能坚持下来,而且干得不错。

傍晚时分,他拿到了几十元的工钱。汗水浸湿了额角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但握着那几张沾着汗水的钞票,一种实实在在的、依靠自己劳动获得回报的感觉,让他空洞的心底似乎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底气。

他用这笔钱,加上之前女孩给的钱,付了那个小房间的租金,拿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当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看到那个虽然家徒四壁、阴暗潮湿、但却真正属于一个“空间”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这甚至不能称之为“家”,只是一个最简陋的栖身之所。但相比于冰冷的水泥管、危险的长椅,这里已然是天壤之别。

他瘫倒在硬邦邦的板床上,全身的疼痛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窗外,城中村的灯火次第亮起,喧嚣的人声、炒菜声、电视声隐隐传来,那是属于别人的、充满烟火气的生活。

而他,独自躺在这片喧嚣的边缘,手握着一枚冰冷的怀表,怀揣着几十块零钱,拥有着一个暂时遮风挡雨的角落,和一个空荡荡的、布满迷雾的过去。

野草或许卑微,被践踏入泥泞,但只要有一丝缝隙、一点微光,它便会顽强地探出根系,挣扎着向着天空,生长出属于自己的、坚韧的绿色。

杨潇闭上眼睛,在疲惫和伤痛中沉沉睡去。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他将继续在这片陌生的丛林里,摸索着,学习着,挣扎着,活下去。

而那双曾经给予他微光的眼睛,和那个雨夜中短暂交汇的温暖,则如同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梦,深藏在他混乱记忆的某个角落,静待着下一次相遇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