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东宫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傅沉舟不再对江弄影下达那些琐碎而苛刻的命令,甚至很少出现在她当值的地方。他把自己埋进了无穷无尽的政务和军报之中,用近乎自虐的忙碌来麻痹那颗躁动不安、濒临崩溃的心。
然而,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越是试图将那个身影从脑海中驱逐,那纤细倔强的轮廓、那平静到令人心慌的眼神、以及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从未相识”,就越是清晰。
“除非我死了。”
这句话,不仅是对她的诅咒,也是对他自己的囚笼。他将自己最后的退路彻底斩断,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宣告了他们之间永恒的绑定。可当他从那股毁天灭地的疯狂中稍稍冷静下来,涌上心头的,是更深的无力和自我厌弃。
他到底在做什么?用一个死亡威胁,来挽留一个一心想要离开他的人?傅沉舟,你何时变得如此可悲?
而江弄影,在经历了廊下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后,内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或许能和平共处的幻想也被彻底掐灭。傅沉舟用最直白的方式,划下了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生死之界。
也好。她心想。既然无法摆脱,那就承受。既然他不惜用死亡来捆绑,那她便在这捆绑中,保持自己最后的尊严和清醒。她不再去揣测他反复无常行为背后的动机,不再为那些隐秘的“关怀”而心绪波动。她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像一块被投入冰海最深处的顽石,外部的一切风雨波涛,似乎都无法再撼动她分毫。
她依旧沉默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只是那沉默,比以前更加厚重,更加密不透风。
这种彻底的、无视一切的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傅沉舟感到恐惧。他宁愿她恨他,骂他,至少那证明他还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可现在,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表演,所有的愤怒、挣扎、痛苦,都失去了回响。
他开始失眠,在深夜里,像一缕游魂般在空旷的宫殿里徘徊。脚步总是不受控制地,走向她所在排房的方向,远远地望着那扇漆黑的、没有任何光亮的窗户,一站就是大半夜。寒露浸湿了他的衣袍,他却浑然未觉。
他知道自己病了,病入膏肓。而江弄影,就是他唯一的,也是饮鸩止渴的解药。
这天,宫中设宴,款待几位边关回来的将领。傅沉舟作为储君,必须出席。宴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一派热闹景象。他却觉得索然无味,目光时不时地飘向殿外,搜寻着那个可能在殿外侍奉的、熟悉的身影。
他没有看到她。想来,这种等级的宴会,还轮不到她一个低等宫女近前伺候。
心中莫名一阵失落,随即又被一股烦躁取代。他仰头饮尽杯中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份空洞。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一位性格豪爽的将军,或许是酒意上头,或许是看出了太子殿下眉宇间的郁色,笑着举杯道:“殿下近日操劳,眉间似有倦意。不若让舞姬们再献上一曲新排练的《破阵乐》,以振精神?”
傅沉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很快,乐声起,鼓点急。一群身着戎装、手持利剑的舞姬翩然入场,身姿矫健,剑光闪烁,演绎着沙场征伐的豪情。
然而,在其中一个转身突刺的动作中,一名舞姬或许是因为紧张,手中的木质道具剑竟脱手飞出,直直朝着傅沉舟座位的方向飞去!
事出突然,殿内响起一片惊呼!
那木剑虽未开刃,但来势甚急,若被击中,也绝非小事。
电光火石之间,傅沉舟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纤细的身影猛地从殿外角落扑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噗”的一声闷响。
木剑重重地击打在那人的后背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傅沉舟怔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是江弄影!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在远处伺候吗?
江弄影闷哼一声,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白了脸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踉跄了一下。
“江弄影!”一声脱口而出的、带着惊惶和难以置信的呼唤,从傅沉舟喉间溢出。他甚至忘了用“孤”自称。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
然而,江弄影却在稳住身形的第一时间,猛地向旁边退开一步,堪堪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只是迅速跪伏在地,声音因忍痛而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却依旧保持着宫人的本分:
“奴婢失仪,惊扰殿下,请殿下恕罪。”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突然发生的一幕上。那闯祸的舞姬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傅沉舟伸出的手,就那样僵硬地停在半空中。他看着跪在地上,背脊挺直(即使刚刚承受了重击),却将疏离刻进骨子里的女人,一股混杂着后怕、愤怒、以及被她再次推开时那尖锐刺痛的复杂情绪,猛地冲上了头顶。
她替他挡了那一下!
可她甚至不愿意让他碰她一下!
为什么?!
难道在她心里,他的触碰,比那迎面而来的危险更让她难以忍受吗?!
“滚开!”他猛地收回手,声音因极力压抑的情绪而变得异常沙哑冰冷,是对着那闯祸的舞姬和乐师,也是对着地上跪着的江弄影,“全都给孤滚出去!”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太子之怒,亦让整个大殿瞬间降至冰点。
众人战战兢兢,慌忙退下。转眼间,热闹的大殿便只剩下傅沉舟,和依旧跪在地上的江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