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匹被撕碎的白绫,缠在断魂崖的枯藤上。沈醉勒住缰绳时,马蹄踏碎了草叶上的霜花,冰晶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冷光,倒比他腰间那枚巫女所赠的骨铃更添几分寒意。
身后传来木楼吱呀的声响,他却没有回头。
昨夜部落篝火的余温仿佛还沾在衣袍上,混着巫女临别时塞给他的草药香——那女子眼眶红得像浸了血的玛瑙,将刻着蛇纹的骨铃塞进他掌心时,指尖的颤抖比崖边的风还要烈。“此铃引魂,亦能镇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雨打湿的经文,“沈公子若遇邪祟,摇铃三声,阿蛮……阿蛮的先祖会护你周全。”
沈醉当时只捏了捏那枚冰凉的骨铃,没应好,也没说不好。世间承诺本就是最廉价的符咒,画符人信了,符咒才有灵;若画符人先成了枯骨,纵是千金咒文,也不过是废纸一张。
就像三年前在忘川渡见过的那个老道,抱着块刻满誓言的石碑哭到肝肠寸断,说什么“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结果呢?他亲眼看着那老道被自己发誓要守护的女子,用淬了毒的发簪刺穿了心口。血溅在石碑上,倒把那些缠绵的字迹染得鲜活起来。
“沈公子!”
清脆的呼唤穿透晨雾,带着少女特有的执拗。沈醉终于回头,见阿蛮捧着个粗布包裹追出来,赤脚踩在结霜的石子路上,脚踝被划破了也浑然不觉。她身后跟着几个部落孩童,手里攥着野果,怯生生地望着他,像一群受惊的小鹿。
“您落了东西。”阿蛮将包裹递过来,布角绣着歪歪扭扭的兽纹,针脚密得有些笨拙,“这是族里最好的兽皮,防潮。还有……还有阿妈烤的肉干,能存三个月。”
沈醉的目光落在她渗血的脚踝上,眉头微蹙。昨夜邪祟溃散时,这丫头为了护一个襁褓里的婴儿,被阴火燎了半边衣袖,此刻伤口该是又裂开了。他从行囊里摸出个小玉瓶,扔了过去:“涂在伤口上,三日便好。”
那是用圣花汁液调的药膏,能活死人肉白骨,本是留着应对凶险的底牌。可看着阿蛮接住玉瓶时亮晶晶的眼睛,他忽然觉得,用这半瓶药膏换一份不含算计的热忱,倒也不算亏。
“谢谢您!”阿蛮将玉瓶紧紧攥在手里,忽然想起什么,又从怀里掏出块黑石,“这个也给您!是部落祭坛下挖出来的,能避瘴气。您要去的迷雾森林……听说那里的瘴气能蚀骨呢。”
沈醉接过黑石,入手温润,倒不像凡物。他指尖摩挲着石头上天然形成的纹路,忽然觉得有些眼熟——那纹路蜿蜒曲折,竟与他当年在古墓机关上见过的“镇邪阵”有七分相似。
“这石头,你们部落还有多少?”他抬眼时,眸底的寒意让阿蛮下意识退了半步。
“没……没了。”阿蛮咬着唇,“祭坛下就这么一块,是先祖传下来的。巫祝说,这是‘引路灯’,能在迷雾里照出回家的路。”
引路灯?沈醉将黑石揣进怀里,骨铃在腰间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晨雾渐散,远处的迷雾森林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灰绿色的瘴气在林间翻涌,隐约能听见兽类的低吼。
“走了。”他调转马头,声音被风揉碎了,散在崖边,“看好你的部落,别再让邪祟钻了空子。”
马蹄声哒哒远去,阿蛮望着他的背影变成雾中的一个小黑点,忽然蹲下身哭了起来。孩童们围上来,扯着她的衣袖问:“阿蛮姐姐,沈公子还会回来吗?”
她抹了把眼泪,望着迷雾森林的方向,用力点头:“会的。他说过,骨铃响时,就是故人归处。”
只是她没说,昨夜占卜时,龟甲裂得粉碎,卦象显示——此去山高水长,相逢即是永诀。
***沈醉进入迷雾森林时,日头已过正午。
瘴气像浓稠的墨汁,将阳光滤成昏黄的光晕,二十步外便看不清人影。他将阿蛮给的黑石挂在马鞍前,果然有淡淡的白光散开,周遭的瘴气纷纷退避,露出脚下青黑色的苔藓。
“倒真是块好东西。”他嗤笑一声,想起阿蛮那双清澈的眼睛。这世间最干净的,往往是最容易被污染的;最纯粹的善意,也最容易被当成利刃。
就像当年在昆仑山下遇到的那个小乞丐,给他递了半个发霉的窝头,转头就领着追兵找到了他的藏身之处。那孩子拿着赏银时笑得灿烂,全然不知自己卖了的,是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
马蹄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沈醉勒住缰绳,低头见是一截白骨,骨头上还挂着破烂的衣袍。他翻身下马,拨开旁边的灌木丛,竟看到数十具骸骨堆叠在一起,有的颅骨上插着生锈的箭镞,有的肋骨断裂处还残留着齿痕。
“是‘黑风寨’的人。”他认出那些衣袍上的狼头标记,三年前曾与这伙盗匪打过交道。为首的寨主号称“铁臂猿”,一身横练功夫刀枪难入,最后却被他用三根毒针废了丹田。
骸骨旁散落着几个空行囊,看样式像是被洗劫过。沈醉踢开一具颅骨,发现污迹。
“玄字堂的人?”他挑眉。这玄字堂是江湖中最神秘的杀手组织,成员个个戴着青铜面具,杀人从不用第二招。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迷雾森林?还与黑风寨的人同归于尽?
正思忖间,忽然听见林间传来窸窣声。沈醉握紧腰间的软剑,只见一道白影从树后窜出,速度快得像道闪电。他挥剑格挡,却见那白影灵活地避开,落在三丈外的树枝上。
是只通体雪白的猴子,怀里抱着个血红色的果子,正冲他龇牙咧嘴。猴子的左前爪少了半截,伤口处结着黑痂,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咬掉的。
“灵猴?”沈醉认出这是迷雾森林特有的白猿,据说能寻到千年灵药。他盯着那猴子怀里的红果,果皮上的纹路像极了古籍记载的“血菩提”——能增百年修为,更能解天下奇毒。
白猿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抱着血菩提转身就跑。沈醉纵身追了上去,软剑劈开挡路的藤蔓,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猴子的吱吱叫。
追出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忽然出现一片空地。空地上有座破败的祭坛,祭坛中央竖着块石碑,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与阿蛮给的那块黑石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白猿跳到祭坛上,将血菩提放在石碑前,对着石碑拜了三拜,然后冲沈醉指了指石碑后面,又指了指自己的断爪,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响。
沈醉走上祭坛,才发现石碑后面藏着个洞口,洞口被藤蔓遮掩,隐约能看见里面闪烁着绿光。他伸手拨开藤蔓,一股腥甜的气味扑面而来,像是血混着腐肉的味道。
“有活人?”他皱眉,听见洞里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白猿忽然焦躁起来,扯着他的衣袖往洞口拽。沈醉点亮火折子,弯腰钻进洞去。洞不深,走了约莫十步,便看到角落里蜷缩着个人。
那人穿着玄色衣袍,看样式像是玄字堂的杀手,只是面具掉在一旁,露出张苍白的脸。他胸口插着把匕首,鲜血浸透了衣袍,右手紧紧攥着个羊皮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还活着。”沈醉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他从行囊里摸出颗疗伤丹药,正要喂给他,却见那人忽然睁开眼睛,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那是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嘴里嗬嗬作响,像是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他的目光落在沈醉腰间的骨铃上,忽然露出惊恐的神色,手舞足蹈地指向洞口,又指向自己胸口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