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从列班官员中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忽略的分量。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右谏议大夫范宗尹从人群里走出,他身着绯色官服,胸前绣着青雀补子,料子挺括,却不显张扬。他头发用玉簪束得整齐,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几分文官特有的审慎,步履虽缓,每一步都踩得稳当,倒比先前颜岐的急切多了几分从容。
范宗尹走到殿中,先对着御座躬身行礼,动作标准,不卑不亢,待起身时,目光落在赵构脸上,既无谄媚,也无怯意,只带着谏官该有的恳切。黄潜善与汪伯彦见他出面,眼中顿时掠过一丝亮色,悄悄松了口气,却仍不敢抬头,只借着垂首的动作,用余光留意着殿中动静。
赵构抬眼看向范宗尹,眉峰微挑,却没说话,只抬手示意他开口——方才颜岐的闹剧刚过,他倒要看看,这位谏议大夫又要奏些什么。
范宗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殿内,每一个字都透着斟酌后的郑重:“官家,颜中丞虽言辞有失,然其忧国之心,未必全错。臣观李纲此人,素来以忠勇名动天下,可盛名之下,未必相符——”
他顿了顿,见赵构并未打断,便继续说道,语气愈发坚定:“李纲先前守汴京,虽有一时之功,却过于刚愎,凡事只凭己意,不顾朝堂全局。如今他声名太盛,百姓闻其名则赞,士子闻其名则附,这般声望,已近‘震主之威’。官家初登大宝,社稷尚需稳固,若用此等名浮于实、威可撼主之人做宰相,恐非国家之福,臣斗胆进言:李纲,不可以相。”
颜岐踉跄退出大殿,刚拐过覆着铜锈的廊柱,便猛地扶住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鬓边的汗水被穿堂风卷得发凉,可方才在殿上被赵构堵得语塞的窘迫,转眼就化作了眼底的不甘——他劝罢李纲的心思,半分没减。廊下灯笼的光晕晃在他脸上,映得那丝不甘又添了几分阴翳。
他左右瞥了眼,见宫人内侍都远远站着,便招手唤来贴身小吏。那小吏是他心腹,素日里替他传递隐秘消息,连走路都带着几分轻悄。颜岐将人拉到廊下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你即刻去马厩牵匹快马,把我那五道弹劾李纲的奏章,逐字抄录一份——切记,不可留我署名,只说是‘朝堂关切者’所赠。”
他顿了顿,指尖在栏杆上划过一道浅痕,语气更沉:“务必追上赴京途中的李纲,亲手递到他手上。让他看清楚,满朝上下,没几人愿见他拜相。告诉他,识时务者为俊杰,若此时自请辞任,还能保个体面;若执意要来,将来恐难有好下场!”
小吏连忙躬身应下,接过颜岐从袖中摸出的奏章底稿——那纸页还带着体温,字迹潦草却满是急切。他不敢多问,将底稿揣进贴身处,撩起袍角便往马厩奔去,脚步轻快得像一阵风,转眼就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只留下几缕扬起的尘土。颜岐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仿佛已瞧见李纲接到奏章后退缩的模样。
此时的古道上,一辆青布马车正辘辘前行,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像极了这风雨飘摇的大宋。初夏的风裹着麦田的清香,却吹不散车厢里的凝重——车中端坐的李纲,身着一身素色长衫,须发已染了霜白,脊背却挺得笔直,手中捧着那卷明黄封皮的拜相诏书,指尖轻轻摩挲着“宰相李纲”四个字,目光沉得像深潭。
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亲随翻身下马时溅起半尺尘土,快步跑到车旁,压低声音道:“相公,方才有人拦路,递来一叠纸页,说是给您的‘劝诫之言’。”
李纲抬眼,示意亲随将纸页递进来。展开一看,竟是颜岐弹劾自己的奏章抄本——字里行间满是“金人恶之”“恐阻议和”的论调,甚至隐隐透着威胁。他逐页翻看,眉头却未皱一下,只是眼底的光芒愈发锐利。这些日子赴任途中,他早已听闻朝堂暗流:黄潜善、汪伯彦在暗中阻挠,御史台又接连发难,如今连颜岐都私下递来“劝诫”,无非是想逼他退去。
亲随在旁低声劝道:“相公,如今满朝非议如潮,不如暂且驻留几日,再做打算?”
李纲将奏章轻轻放在膝上,缓缓摇头,声音沉稳却带着千钧之力,震得车厢都似静了几分:“我受官家重托,掌宰相之权,非为个人荣辱,乃为大宋江山、天下百姓。纵有千般反对、万般阻挠,我亦当‘以一身任天下之重’,岂会因几句威胁便知难而退?”
说罢,他抬手撩开车帘,望向远方隐约浮出的城池轮廓——那是南京应天府的方向。阳光洒在他脸上,将霜白的须发染得暖亮,可他的目光却坚定如铁。马车依旧辘辘前行,日夜不停,碾过尘土,越过田埂,终于在六月一日这日,稳稳停在了应天府的城门前。
守城士兵早已闻讯等候,见马车驶来,纷纷躬身行礼,甲胄碰撞的脆响在城门前回荡。车帘掀开,李纲扶着亲随的手走下车,身形虽不算魁梧,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他望着应天府那座覆着青瓦的城门楼,深吸一口气,仿佛已将天下的危局都纳入胸中——这大宋的烂摊子,他今日,便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