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仓促。只见张邦昌身着绯色朝服,快步走入,他面色微胖,颔下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只是眼角眉梢总带着几分逢迎的圆滑。许是来得匆忙,他额头沁着薄汗,见到赵构,忙不迭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臣张邦昌,参见官家,不知陛下深夜传召,有何吩咐?”
赵构未让他起身,目光落在他身上,似在审视,又似在权衡。半晌,才抬手指了指案头那张铺展的素笺,以及旁边研好的浓墨:“张卿,你且过来。”
张邦昌心中一紧,连忙趋步上前,目光扫过案上的笔墨,又瞥见那幅《金宋疆域对峙图》上,黄河一线被人用指尖划出了一道淡淡的印痕,顿时明白了大半,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金人虽允议和,然粘罕与斡离不二人,皆是桀骜之辈,若无实在的好处,恐难让他们真心罢兵。”赵构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朕要你写两封信,一封致完颜粘罕,一封致完颜斡离不。”
他走到张邦昌身侧,指尖重重落在地图上的黄河流域,那力道似要将羊皮地图戳破:“你在信中写明,大宋愿循靖康元年和议旧例——以黄河为界,河北、河东之地,暂归大金管辖。”
此言一出,张邦昌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色。他虽知求和需让利,却没想到官家竟肯让出黄河以北的大片土地,那可是中原的半壁江山!但他素来深谙“揣摩上意,不多置喙”的道理,惊色转瞬即逝,躬身应道:“臣遵旨,不知信中还需提及何事?”
“你要让他们知道,”赵构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味,“大宋割让疆土,奉上岁币,并非惧战,只是为了‘止戈’。若他们得了好处,仍要挥师南下,屠戮百姓,朕便收回今日之语,调遣御营司兵马,与他们在黄河岸边,拼个鱼死网破!”
说罢,他直起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张邦昌:“信中语气,既要显我大宋求和的诚意,又不可失了朝廷的气度,更要让粘罕、斡离不二人明白,朕的退让,有底线,有分寸。”
张邦昌心中凛然,知道这封信既要当“软梯”,又要做“利剑”,绝非易事。但他不敢推辞,当下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臣定当字句斟酌,不负陛下所托。”说罢,他走到案前,提起狼毫,蘸了浓墨,目光落在素笺上,手指却微微一顿——他知道,这封信落下的每一个字,都将系着中原半壁江山的命运,也系着无数黎民的生死。
张邦昌狼毫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几名内侍捧着厚厚一叠奏章,躬着身快步而入,为首者神色略带迟疑,将奏章呈到赵构面前时,声音压得极低:“大家,这是御史台与中书省刚递进来的急件,多是关于……新命宰相李纲之事。”
赵构眉头微蹙,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只见朱红封皮上“御史中丞颜岐”五个字格外醒目,墨迹尚未完全干透,透着几分仓促的急切。他指尖划过纸页,目光扫过寥寥数语,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殿内原本就凝滞的空气,此刻更像结了层薄冰。黄潜善与汪伯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暗喜,却又故作镇定地垂着眼,仿佛对奏章内容一无所知。
未等赵构发话,殿外又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同于内侍的轻捷,也不似武将的厚重,步步踏得规整,带着朝堂官员特有的持重。只见颜岐身着青色绣獬豸补子的官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手中还捧着一本封皮泛黄的奏章,显然是刚从御史台赶来,袍角沾着些许尘土,却丝毫不显狼狈。他踏入殿中,目光先扫过案前握笔的张邦昌,又落在赵构沉凝的脸上,随即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却不失分寸:“臣颜岐,有要事启奏官家,事关社稷安危,不敢延误。”
赵构将手中的奏章扔在案上,纸页碰撞的脆响在殿内回荡,“颜中丞倒是消息灵通,李纲尚在赴任途中,你这奏章,倒是先一步到了朕的面前。”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让颜岐心头一凛,知道官家已看过先前的奏本,当下索性挺直脊背,双手高举怀中奏章,朗声道:“臣并非刻意争先,只是李纲为相一事,实乃祸端隐伏,臣若不言,便是负了官家所托,负了大宋百姓!”
说罢,他不等赵构示意,便自顾自奏道:“官家可知,李纲在汴京时,便以强硬对金着称,金人恨他入骨,曾放言‘若李纲在朝,大金必不与宋善罢甘休’。如今我朝正欲与金人议和,正是需人从中斡旋、讨金人欢心之际,李纲素来招金人厌恶,此时拜他为相,岂不是将求和之路堵死?”
他话音顿了顿,目光转向一旁的张邦昌,语气陡然缓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倾向:“反观张邦昌大人,素来为金人所喜,靖康年间便曾与金人周旋,深得其信任。如今张大人虽已拜为三公,晋封郡王,却仍可再任宰相主持朝政——金人见他在朝,便知我朝求和之心甚诚,议和之事必能顺遂。”
赵构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金宋疆域对峙图》,指腹划过黄河以北的疆土,那里的墨迹被反复触碰,早已有些模糊。颜岐见赵构不答,又上前一步,声音更添了几分急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逼迫:“臣已接连上了五道奏章,皆是为此事。李纲虽已被官家命相,可他尚未到任,此刻罢免,尚不晚!若等他入了朝堂,再与金人交恶,届时战火重燃,百姓流离,官家即便悔之,也恐难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