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时雍脸上的笑僵了僵,讪讪地退到一旁,心里却仍在盘算:这般排场,与帝王何异?你嘴上不认,身子却已行了帝王事。
吕好问也来了,依旧是那件青色朝服,只是今日在腰间系了一块白玉带,玉色温润,却被朔风冻得冰凉。他走在张邦昌身侧,低声道:“大人,金军虽撤,却未必真心归降,此番祖别,需多留个心眼。”
张邦昌微微点头,目光扫过前方——金军大营的方向已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帐篷,帐篷上积的雪比皇城的更厚,风吹过帐篷的帆布,发出“哗啦啦”的响,像是无数马蹄在踏雪。沿途的香案已设了二十余张,檀香的烟气在风里交织,形成一片薄薄的雾,将通道两旁的雪粒都染得有了点暖意。
随从将朱红伞盖撑得更稳,伞沿遮住了落在张邦昌肩头的雪粒。他走得不快,柘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残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又很快被风里的雪粒盖住。每经过一张香案,他便停下脚步,让随从将食盒里的酒肉摆上,动作从容,神色平静,仿佛不是在送敌军北归,而是在送寻常的宾客——起居行动,竟真的与昔日亲王送行的礼仪分毫不差。
离金军大营还有百步时,已能看见营门处的金军士兵。他们身着黑色盔甲,甲胄上的铁环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手里的弯刀斜挎在腰间,刀柄上的兽首吞口沾着雪,像是刚饮过血。见张邦昌一行人走来,金军士兵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柄朱红伞盖与他身上的赭黄柘袍上,眼神里有审视,有好奇,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
张邦昌却浑不在意,他停下脚步,让随从将最后一张香案摆好,然后抬手理了理柘袍的领口——动作缓慢却郑重,像是在整理大宋最后的体面。风里的雪粒还在飘,落在朱红伞盖上,积了薄薄一层白,却没压垮那抹刺眼的红;香案上的檀香还在燃着,烟气虽被风吹得歪了,却仍固执地往上飘,像是在这乱世里,勉强撑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生机。
他抬眼望向金军大营的营门,只见营里已传来马蹄声,还有金军士兵收拾帐篷的吆喝声,粗粝的嗓音混在朔风里,格外刺耳。张邦昌深吸一口气,准备迈步上前——这场祖别,既是送金军北归,也是为汴京求一份暂时的安宁。
张邦昌刚要抬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朔风卷雪的“呜呜”声,格外清晰。他侧过头,便见徐秉哲与莫俦两人正紧步赶来,官靴踩过积雪未消的路面,溅起细碎的雪粒,落在两人的朝服下摆上,很快融成点点湿痕。
徐秉哲穿的是深紫色的三品官袍,领口绣着缠枝莲纹,只是此刻袍角被风吹得翻卷,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衬布——想来是乱世里物资匮乏,连官员也难有新衣。他跑得急了,脸上泛着红,鬓角的汗珠刚冒出来,便被寒风冻成了细霜,见了张邦昌,忙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喘:“大人且慢!下官与莫大人听闻大人亲往金营祖别,特来相随——此等大事,我等身为僚属,岂能缺席?”
莫俦跟在后面,青色朝服上沾着些从路边松枝上蹭来的雪粉,他抬手拂了拂,露出腕上一块暗纹玉牌——那是昔日在朝中当差时得的赏赐,此刻特意戴着,似是想在金人面前显几分体面。他对着张邦昌躬身时,目光却悄悄扫过不远处金军大营的方向,眼底那点算计的光,在晨光里闪了闪,又很快掩去,只恭声道:“徐大人所言极是。大人为汴京安危奔走,我等理当随行,也好在金人面前,显我大宋官员同心之气。”
一旁的王时雍见了,连忙凑上前来,山羊胡一翘一翘的,脸上堆着更浓的笑:“哎呀,还是徐大人、莫大人想得周全!方才下官竟忘了提,如今三位大人一同相随,更显我等对金使的敬重——大人,您看这阵仗,金人见了定要赞大人驭下有方!”
张邦昌的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一圈,没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他瞥见徐秉哲偷偷拽了拽莫俦的衣袖,莫俦则微微颔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那眼神里藏的不是“同心”,倒像是在盘算着祖别时能在金人面前讨多少好。吕好问站在张邦昌身侧,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眉头又皱紧了几分,青色朝服的袖口被风掀起,露出他攥得发白的指节。
“既来了,便跟着吧。”张邦昌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转身重新面向金营方向,赭黄柘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香案,带起一缕檀香的烟气,被朔风一吹,缠上了身后三人的朝服。
王时雍最先应诺,忙不迭地跟上,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落了后;徐秉哲紧随其后,一边走一边理着翻卷的袍角,时不时抬头往金营那边望,像是在琢磨待会儿该如何开口才显恭敬;莫俦则落在最后,目光在张邦昌身上的柘袍与头顶的朱红伞盖间转了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玉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八名随从仍抬着朱红伞盖走在张邦昌身侧,伞面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金线团花在晨光里忽明忽暗,将张邦昌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身后三人的脚边——王时雍的靴子几乎要踩着那影子走,徐秉哲与莫俦则刻意与影子保持着半尺距离,既显从属,又不愿完全被盖过风头。
前方金军大营的马蹄声愈发近了,偶尔还能听见金兵用生硬的汉话吆喝着整理行囊,粗粝的嗓音混在风雪里,像钝刀刮着骨头。营门处的金兵依旧举着弯刀站着,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这支队伍上,尤其是落在张邦昌的柘袍与那柄红伞盖上,眼神里的审视更重了几分。
张邦昌脚步未停,身后的王时雍、徐秉哲、莫俦三人也跟着加快了步子,官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与随从的脚步声、风卷雪的声音、金营的马蹄声混在一起,在这空旷的旷野上,竟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汴京暂时得以喘息的安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