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好问躬身应诺,捧着狱名册转身便走,棉帘掀起时,还能听见他脚步匆匆踩过积雪的“咯吱”声。
次日清晨,宣德门的鼓声“咚咚”响了三通,震得檐角积雪簌簌掉落。两名身着浅绯色公服的郎官捧着大赦诏敕,从殿内缓步走出。诏敕用的是粗厚的楮纸,朱笔圈点的“大赦”二字格外醒目,边角还沾着些许墨渍——那是昨夜张邦昌亲自审定到三更,不慎蹭上的。郎官登上城门楼,寒风卷着雪粒吹得诏敕猎猎作响,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风雪传遍街巷:“奉大楚皇帝令,汴京境内,颁行大赦……”
起初,街巷里只有零星几人从门缝、窗棂后探出头,眼神里满是惶恐——金人退去未久,百姓早被乱世磨得不敢轻信。直到城楼下的士兵搬来义仓的粮袋,糙米的香气混着雪气飘散开,才有个裹着破棉絮的流民,颤巍巍地挪到粮车前,声音发哑:“官……官爷,这粮,真能领?”
“自然能!”负责发粮的厢官高声应着,举起手里的文书,“大楚皇帝陛下有令,凡汴京流民,每人每日可领糙米二升!”
这话一出,街巷里顿时炸开了锅。几个妇人扶着白发老丈,抱着面黄肌瘦的孩子,慢慢凑到粮车前;原本缩在屋檐下的商贩,也敢掀开摊子的布帘,探头往宣德门的方向望。一个老妇领了糙米,捧着粮袋朝着城门楼深深躬身,雪落在她的发髻上,很快融成水珠,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滑落,混着眼泪砸在青砖上。
大赦过后第三日,张邦昌召来吏部尚书,令其遴选郎官为四方密谕使——道路虽阻,终究要让四方知道汴京尚在,而非无主之地。
吏部的厅堂久未修葺,梁上蛛网蒙着雪尘,阳光透过破损的窗纸照进来,在青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二十余名郎官整齐立着,有的年轻气盛,腰杆挺得笔直,袖口还沾着墨痕;有的老成持重,双手拢在袖中,目光沉静,靴底沾着的雪泥早已干结。张邦昌坐在案后,没穿绯色公服,只着一身素色襕衫,指尖捏着一枚巴掌大的铜牌——铜牌正面刻着“密谕”二字,背面是汴京的简笔画,边缘还带着未打磨的毛刺,是昨夜让工坊加急铸的。
张邦昌看向阶下的郎官们——共六人,皆是二十余岁到四十岁不等,有的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有的朝服上还打着补丁,却个个身姿挺拔,眼神清明。张邦昌手指在郎官名册上划过,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道路虽阻,四方却不能无消息。予要从你们之中,选几位当‘密谕使’,带着予的手书,乔装出城,往京东、京西、淮南、荆楚等地去——一是告知地方官,京城尚安,二是探听各地军情、民情,若有急难,便速速传回。”
郎官们闻言,皆是一振。
王时雍在旁指着一个面色白净、留着山羊胡的郎官,笑道:“大人,此乃下官举荐的周主事,办事妥帖,又熟悉南方州县,可当密谕使。”
张邦昌抬眼望去,见那周主事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反而频频瞥向王时雍,便缓缓摇头:“密谕使需涉险途,既要通文书,更要辨人心、有胆气——若遇金人游骑,或是降金的州县官,妥帖无济于事。”他起身走到队列前,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一个左手食指带着薄茧的郎官身上——那茧子是常年握笔、偶尔提剑练剑留下的,绝非只在案头抄录文书的酸儒。
“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李默,现任吏部司封郎官。京东诸县的路径下官闭着眼也能辨得,便是遇着乱兵,也能寻着乡野小路绕行,愿为大人分忧!”郎官躬身应答,声音沉稳,没有半分怯意。
张邦昌将铜牌递给他,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薄茧,便知此人绝非庸碌之辈:“你往应天府去,那里守将赵立素有抗金之心,却恐汴京已破,心存疑虑。你见了他,便将这密谕交给他——告知他,汴京尚在,予已遣人整饬军备,若他能守住建康,予必遣粮草支援。”
李默双手接过铜牌,冰凉的铜触感顺着掌心窜上手臂,他重重叩首:“下官定不辱命!纵是刀山火海,也必将密谕送到赵将军手中!”
张邦昌又看向另一位面色沉静的郎官,“赵卿,你曾在荆楚任过县丞,熟悉当地风土,可愿去荆楚?”
那郎官名叫赵彦,闻言躬身道:“下官愿往!便是忍饥寒、涉风雪,也必不负大人所托。”
张邦昌又从队列里挑了七人,有的往蔡州,有的往颍昌府,每人各授一枚铜牌,又递过用皂绢包裹的密谕——密谕上只写着安抚之语,未提“摄政”之外的名分,末尾也只署“手书”二字。他叮嘱道:“路途艰险,若遇金人,便弃了铜牌,只凭口信传话;若见州县官民有抗金之心,便传予之意,许以粮草支援;若遇降金之辈,切勿纠缠,速速退回汴京。”
七名郎官领命后,皆换了寻常商旅的青布衣衫,将铜牌和密谕藏在衣襟内,趁着暮色从皇城侧门出城。张邦昌站在偏殿的廊下,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檐角的积雪又开始飘落,落在他的肩头,很快融成一片湿冷。他抬手拢了拢衣襟,指尖又触到公服衣襟下的冰凉——那是昨夜摩挲铜牌时留下的触感,与当日触碰御玺时的寒意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