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臣礼俱备(2 / 2)

吕好问站在人群中,握着朝笏的手攥得更紧,指腹蹭过朝笏上冰凉的玉纹,硌得掌心发疼。他望着张邦昌那张绷得紧紧的脸,又看了看王时雍等人满脸的喜色,嘴唇动了动,想说这乱世之中,仅凭“恢复旧制”怕是难挽狂澜,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知道此刻多说无益,只会惹来祸端。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的朝服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那点寒意透过衣料渗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带着心头的颓丧,也更重了几分。

宫灯又晃了一下,“啪”的一声,灯罩上积的雪掉了些下来,落在青砖上碎成细粒。张邦昌看着廊下或喜或忧、或恭或疑的百官,缓缓抬手压了压,沉声道:“此令既出,三日之内,若有部院仍未归位者,以渎职论罪!诸卿,都听明白了?”

风裹着雪沫子又猛刮了一阵,宫灯“吱呀”晃得几乎要从廊檐下脱开,昏黄的光在青砖上扫过,将百官或僵或垂的影子搅得愈发乱。张邦昌话音落了半晌,廊下竟静得只闻风雪声,连王时雍先前捋须的动作都顿了,唯有吴幵的手还下意识地搓着,指尖沾的雪粒融成水,在朝服下摆蹭出浅痕。

廊下风雪仍未歇,宫灯在风里晃得愈发急促,昏黄的光将百官躬身应诺的影子叠在青砖上,又被风卷得支离破碎。张邦昌抬手拢了拢绯色公服的衣襟,霜雪落在他袖口,很快融成一片湿冷,他没再多言,转身往殿内走,靴底踩过积雪覆盖的台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像是在这死寂的皇城深处,敲出一点微弱的回响。

往后议事,张邦昌总在偏殿落脚。殿内只点着两盏青釉油灯,光色昏沉,映得案上公文边角泛着旧黄。每当百官按旧日礼数躬身奏事,他必先抬手虚扶,声音里没有半分僭越的矜贵,只道:“诸卿不必拘礼,有事便说与予听。”那声“予”说得轻,却带着刻意的克制——案头常放着他刚写就的手诏,朱笔落在宣纸上,字迹遒劲,末尾却只署“手书”二字,绝无半分“朕”的痕迹。有次内侍捧着鎏金御玺上前,想请他盖印定夺,他却皱紧眉头,挥手让内侍退下,指尖在御玺的龙纹玉壁上蹭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窜上心口,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终究还是没碰。他心里清楚,这乱世里的权柄如履薄冰,多一分僭越,便多一分烧身的火。

偏是王时雍总爱往这“火”上凑。这日议完粮秣诸事,百官尚未退去,王时雍揣着户部账簿,一进殿便躬身到底,山羊胡垂在胸前,声音里满是刻意的谄媚:“臣启陛下,户部昨日清点西仓,尚存糙米三万石、粟米五千石,可支汴京军民半月之用,特来奏请陛下定夺……”

“住口!”

王时雍话没说完,张邦昌已猛地放下手中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渍,像块洗不掉的污痕。张邦昌脸色沉得能滴出水,语气里带着几分压不住的严厉:“王大人,你是老糊涂了?予虽暂掌汴京诸事,却非天子!‘陛下’二字,也是你能随口称的?”

王时雍被斥得身子一僵,连忙直起身,脸上的笑僵了半截,却又很快堆起更深的谄媚,躬身道:“是是是,臣失言!臣该称大人……只是大人掌汴京安危,护万民周全,与陛下无异,臣一时口误,还望大人恕罪。”他说着,偷偷抬眼瞥了张邦昌一眼,见对方脸色仍沉,便忙将账簿双手奉上,指尖却悄悄攥紧——他巴不得张邦昌早些认下“陛下”的称呼,自己这“佐命之臣”的名分,才能更稳当。

过了两日,王时雍又拉着吴幵、莫俦,堵在紫宸殿外见张邦昌。彼时晨光透过雪粒洒下来,映得殿前盘龙柱上的龙纹愈发黯淡,阶下积雪没到靴面,踩上去簌簌作响。王时雍指着紧闭的殿门,语气急切:“大人,如今汴京稍定,可朝野仍有流言,说大人无正殿之尊,恐难服众!紫宸殿乃天子正殿,垂拱殿为日常理政之所,大人当移居其中,坐正殿、理朝政,方能安人心、镇流言啊!”

吴幵在旁搓着手附和,褶子堆满脸颊:“王大人所言极是!大人居正殿,便是向天下昭示汴京有主,金人见了,也不敢轻易再犯……”

莫俦也点头,目光扫过紫宸殿的鎏金匾额,眼底闪着算计的光:“大人,此举乃万全之策,可解流言之困,还望大人三思。”

三人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沉喝:“不可!”

张邦昌转头,见吕好问从廊下走来,青色朝服上沾着雪沫,连鬓角都凝着霜。吕好问上前一步,对着张邦昌躬身,神色凝重却语气坚定:“大人,二帝被俘未归,紫宸、垂拱二殿乃天子之居,至今空置,便是为二帝留着念想。大人若此时居之,外则招金人非议,说我大宋无君无礼;内则寒天下军民之心——他们盼的是二帝还朝,不是新主登基!流言虽有,可凭大人连日整饬吏治、赈济灾民,迟早能化解;若行此僭越之事,才是真的自毁根基,难服众啊!”

张邦昌沉默着,目光落在紫宸殿的殿门上。殿门紧闭,门缝里透出的寒意裹着陈年的檀香,飘在雪风里。他想起前日见御史台官员时的威慑,想起心怀大宋之臣的垂首叹息的颓丧,又看了看王时雍三人急切的嘴脸,还有吕好问此时眼底的恳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沉又闷。他沉默了半晌,终究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吕大人所言有理。正殿之事,往后不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