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的宰相,倒是比上次来得早。”完颜粘罕的汉话带着浓重的胡音,像石子在冰面上刮过,他抬眼时,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在昏暗中亮了亮,“莫非是赵佶那老东西想通了,要亲自来叩营?”
何栗定了定神,拱手时袍袖上的冰碴簌簌落下:“元帅此言差矣。我朝太上皇年近六旬,前日城破时受了惊悸,此刻已卧床不起,连饮食都难进。昨日元帅既有相见之命,官家念及父子亲情,不忍老父受风霜之苦,特命下官前来回话——”
“回话?”完颜粘罕猛地坐直了身子,弯刀“噌”地抽出半寸,寒光映得他脸上的刀疤更显狰狞,“我要的是赵佶出郊,不是听你们南朝人说这些婆婆妈妈的废话!”
帐内的金兵齐齐低喝一声,手按刀柄,帐内的空气瞬间冻住。何栗只觉后颈一凉,却强撑着挺直腰杆:“元帅息怒。官家有言,太上皇年迈体衰,恐难当此任。然君父有难,臣子当代劳,何况人子?我主乃大宋天子,愿亲赴贵营,代太上皇应元帅之约。”
“赵桓?”完颜粘罕眯起眼,手指在刀背上轻轻摩挲,帐内静得能听见灯油燃烧的“滋滋”声,“他倒有这份胆气?”
“我主虽年少,却知‘孝’字为先,更知‘君’字为重。”何栗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城破以来,我主夜夜难眠,念及百姓流离,常垂泪不已。今元帅有命,纵是刀山火海,我主亦愿亲往,只求元帅善待城中百姓,莫再惊扰。”
完颜粘罕盯着何栗看了半晌,忽然低笑一声,笑声在帐内回荡,带着说不出的嘲讽:“南朝的皇帝,若是早有这份担当,何至于城破至此?”他将弯刀“当”地掷在案上,震得那半只羊腿都滚了滚,“也罢,我要的是赵家的人,赵佶来与赵桓来,原也无甚分别。”
何栗心头猛地一跳,像是一块巨石落进冰湖,激起千层浪。他强压着喉间的哽咽,深深作揖:“元帅此言当真?”
“我说的话,何时不算数?”完颜粘罕斜睨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让赵桓明日辰时来,孤身一人,带足了降表。若敢耍花样——”他一脚踹翻了案几,羊骨与瓷碗摔得粉碎,“这汴梁城,便再无活口!”
何栗躬身应下,退出大帐时,风雪恰好迎面扑来,呛得他猛咳几声。帐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被鞭子抽过,可他心里却比脸上更冷——那“孤身一人”四字,分明是断了所有转圜的余地。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九日,风雪竟比昨日更烈。铅灰色的天压得极低,卷地的狂风裹着雪团,打在汴梁城头的残旗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像无数人在暗处饮泣。
赵桓披了件玄色镶金龙袍,袍角在风雪里微微翻飞,倒比殿上那日添了几分孤峭。他未乘銮驾,只牵了匹瘦骨嶙峋的白马,马鬃上凝着冰碴,踏在冻土上的蹄声“笃笃”轻响,在漫天风雪里显得格外寂寥。身后十里外,皇城的轮廓已被雪雾吞去大半,他却未回头,只望着前方金营那片灰黑的帐篷,睫毛上的雪沫子冻成了霜,眼神却比霜更硬。
金营辕门处,两杆黑旗被风扯得几乎要断裂,旗上“大金”二字溅了雪,像染了血。守营的金兵见他独身前来,眼中闪过几分诧异,却不敢多言,只按着刀鞘让开条道。赵桓牵着马,一步步往里走,靴底碾过结冰的血渍——那是前日巷战留下的,冰下的暗红在雪光里泛着冷意。
完颜粘罕的大帐比昨日更显逼仄。帐中央的炭火盆烧得正旺,火星子溅在铜盆沿上,噼啪作响。完颜粘罕端坐于虎皮胡床,身后立着八名铁塔般的金兵,兜鍪上的冰化了又冻,甲叶间凝着白霜,手按刀柄的指节个个发青。他见赵桓掀帘而入,眼皮都未抬,只把玩着案上那柄嵌珠弯刀,刀身映出他嘴角的冷笑。
“南朝天子,倒真敢孤身赴约。”完颜粘罕的声音里裹着冰碴,比帐外的风更寒,“可知本帅帐内,杀过多少南朝的官?”
赵桓解下沾雪的披风,露出里面的龙袍。虽有些褶皱,织金的龙纹却仍在炭火下闪着微光。他立在帐中,未跪未拜,只淡淡道:“元帅约朕来,朕来了。要降表,朕带来了。”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绫,掷在案上,绫角扫过昨日未收拾的碎瓷片,发出轻响。
完颜粘罕斜眼瞥了瞥降表,忽然拍案而起,弯刀“噌”地出鞘,寒光直逼赵桓面门:“降表?本帅要的,是你赵家父子都跪在这帐中!”
帐内金兵齐齐上前一步,甲叶相撞的脆响惊得炭火盆里的火星子猛地炸开。赵桓却未退,胸膛微微起伏,道:“朕已代太上皇而来,你要杀要剐,冲朕来。为难一个老者,算什么英雄?”
“英雄?”完颜粘罕大笑,笑声震得帐顶落雪,“本帅是金主的将,不是南朝说书人口里的英雄!”他猛地挥刀指向赵桓,“拿下!”
两名金兵如狼似虎地扑上,铁钳般的手扣住赵桓的臂膀。龙袍的袖子被扯得变形,赵桓挣了挣,却被按得更紧,手腕处瞬间泛起红痕。他怒视着完颜粘罕:“你言而无信!”
“信用?”粘罕俯身,刀背拍了拍赵桓的脸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本帅的信用,只给有实力的人。你这南朝天子,如今不过是阶下囚!”他直起身,对帐外喝令,“把他关进后帐,铁链锁了!”
金兵拖拽着赵桓往外走,龙袍的下摆在地上拖过,沾了炭灰与雪泥。赵桓回头,声音里带了血丝:“完颜粘罕!你扣押朕,就不怕汴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