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
一个字,轻得像片雪花,却又重得像块巨石。何栗自己都没想到会答得这么快,声音虽抖得不成样子,却异常清晰。说完,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点血腥味——那是方才被按在冻土上时咬破的。
完颜粘罕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声低沉的笑,那笑声在帐内回荡,撞在挂满兵器的帐壁上,又弹回来,像无数根针往人耳朵里钻。“汝有何学术与我战邪?”他猛地将大刀往地上一拄,刀身“噌”地立在何栗脸旁,刀刃反射的烛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南朝的经史子集,教你以卵击石么?”
何栗的额角离那刀刃不过寸许,能感觉到刀身上凝着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缓缓抬起头,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露出双布满血丝的眼。那双眼不再是方才的惊惶,倒有了点固执的光,像风中残烛,微弱却不肯熄灭。
“栗无学术。”他的声音依旧发颤,却比前两次稳了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为国为民,当如是耳。”
说完,他又重重低下头,脖颈挺得笔直,像根被冻硬了的芦苇。帐外的风正好卷着雪沫子打在帐帘上,“呜呜”的声响里,竟似有了几分悲怆。粘罕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帐内静得只听见炭火偶尔的轻响,还有何栗压抑着的、不均匀的喘息。
帐内炭火“噼啪”爆出一串火星,溅在完颜粘罕玄色皮袍下摆上,他却浑不在意。那双眼在烛火下翻出几分狠戾,忽然俯身,金背大刀的刀背在案上重重一磕,震得案角的人头骨“骨碌”滚了半圈,白森森的牙床对着何栗,像是在无声狞笑。
“我欲洗城,如何?”
几个字,字字都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带着股浓重的腥气。帐外的风雪仿佛都被这声喝问冻住了,连呜咽声都低了三分。何栗脊背上的冷汗“唰”地冒了出来,浸透了单薄的里衣——他如何不知“洗城”二字意味着什么?汴梁城里数十万生民,顷刻间便要化作刀下冤魂,朱雀门的断梁上,怕要挂满人头。
他缓缓吸了口气,那口气带着帐内的羊膻味和炭火气,烫得喉咙发紧。手指在袖管里攥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那点疼,压下了翻涌的恐惧。然后慢慢直起腰,散乱的发髻垂在颊边,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那只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寒夜里淬了火的星子。
“元帅容禀。”他的声音还带着些微颤,却已稳了许多,每个字都清晰地撞在帐壁上,“率兵洗城,确是元帅一时之威。城破之日,血浸青砖,尸堆如山,天下皆畏元帅之勇——然此威如朝露,日出即散。”
粘罕的眉峰拧了起来,握刀的手紧了紧,刀身与案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何栗却没停,目光迎着他的威压,继续道:“若元帅能爱民施德,存此城百姓性命,便是万世之恩。他日青史落笔,必书元帅‘止戈存仁’,南朝百姓念及今日,世代称颂——此恩如江河,奔流不息。”
帐内静得能听见炭火燃尽的“嘶”声。粘罕盯着何栗,那双惯见杀伐的眼里,竟慢慢褪去了几分戾气,多了些捉摸不透的光。他忽然往后一靠,重重坐回案后的胡床,皮袍的褶皱里簌簌落下些炭火灰。
“古有南,即有北,”他粗哑的声音缓了些,像是在嚼着什么道理,“天地分阴阳,江河有南北,原就缺一不可。”他顿了顿,手指在案上的舆图上敲了敲,敲在黄河的位置,“我想要的,不过是割地罢了。”
何栗的心猛地一松,像是压在背上的巨石忽然被挪开,腿一软,竟差点栽倒。他连忙伏下身,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咚”的一声,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谢元帅开恩!”他连叩了三个头,额角撞得发麻,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汴梁百姓,必感念元帅大德!”
粘罕看着他伏在地上的模样,嘴角扯了扯,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他忽然抬了抬手,帐角的卫兵立刻挺直了腰。“起来吧。”他的声音又冷了下来,像淬了冰,“请相公回奏皇帝。”
何栗慢慢起身,垂着手站在那里,紫袍上的泥雪蹭在金砖上,留下几道狼藉的印子。
“我欲请太上皇出郊相见,”粘罕的目光扫过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金背大刀被他随手一扬,刀风扫过案上的酒盏,“哐当”一声翻倒,酒液泼在舆图上,晕开个深色的水渍,“——不可以不来。”
最后五个字,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钉进地里的桩,稳稳当当,却带着森然的寒气。帐外的风雪恰好又卷了起来,“呜呜”地撞在帐帘上,像是在为这道命令伴奏。何栗的身子僵了僵,终是低低应了声:“臣……遵令。”
次日的雪小了些,却裹着更烈的风,刮在宫墙的琉璃瓦上,呜呜像哭。何栗踏着御道上的薄冰往内宫走,紫袍上的泥雪冻成了硬块,每走一步都簌簌掉渣。他的靴子还是磨穿了底,冻得青紫的脚趾在靴筒里蜷着,却不觉得疼——心里的事太重,早压过了皮肉的寒。
青城的偏殿里,烛火昏昏沉沉。赵桓披着件半旧的龙袍,正对着案上的舆图发怔,指节在“汴梁”二字上反复摩挲,磨得那处的宣纸发毛。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眼下的乌青比烛影还重,看见何栗进来,嘴唇哆嗦着站起,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铜炉,带起些火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