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沫子撞在城楼上,发出呜呜的响,像无数冤魂在哭。这汴梁城,第一次围城时尚有二三十万兵马撑着架子,如今却只剩这不足七万的残兵,像件破棉袄,怎么挡得住金军那十五万如狼似虎的铁甲?
北风卷着雪粒,打在各州府的军寨辕门上,发出“噼啪”脆响。可这声响,却盖不过勤王军帐里那一阵阵压抑的怒喝——江南的浙西军刚过淮河,安徽的庐州兵才出寿春,河北的真定军正蹚过结冰的滹沱河,连最偏远的福建汀州兵,都扛着长矛在山道上踩碎了冰碴子。这些兵马,有的是州县募的乡勇,有的是旧将带的私兵,旗号虽杂,心里却都揣着同一个念头:往汴梁去,把金狗赶出去。
真定军的张统领是员老将,当年跟着种师道守过西北。他带的三千人里,有一半是父子兵,儿子们背着干粮,老子们扛着大刀,腊月里过黄河时,冰面裂了道缝,一个后生坠了下去,被捞上来时冻成了冰坨,张统领亲手把他埋在岸边,对着汴梁方向磕了三个头:“弟兄,到了城下,我替你多砍两个金狗!”那时全军的呼喝声,惊得河对岸的野鸭扑棱棱飞了满天。
可就在离汴梁只剩百里的陈留地界,快马带着唐恪、耿南仲的令牌追了上来。那令牌是黑檀木做的,刻着“三省枢密院”五个金字,使者是个尖嘴猴腮的小吏,勒住马时,唾沫星子喷在张统领脸上:“张将军,两位相公有令——金兵已退,天下太平,勤王军就地驻扎,不得再近汴梁半步!违令者,以谋逆论!”
张统领攥着令牌的手“咯吱”作响,指节白得像雪。他身后的裨将忍不住吼道:“放屁!城外金狗的营帐都快扎到城根了,怎么就太平了?”小吏却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檄文,抖得哗哗响:“相公说了,这是为了息兵止戈,免得再惹金人大怒。你们这些土包子懂什么?粮草军械都在朝廷手里,敢往前挪一步,一粒米、一支箭都别想拿到!”
这话像盆冰水,浇在全军头上。张统领望着身后冻得瑟瑟发抖的弟兄,有的正往嘴里塞冻硬的麦饼,有的在给长矛缠防滑的布条,他们中多少人是瞒着家人偷偷来的,有的妻子刚生了娃,有的老娘还卧病在床。可如今,一道命令,就把他们钉死在了原地。
更狠的是后续的传令兵。江南的浙西军刚到宿州,就被拦住,带队的将官气得拔剑砍断了营门的旗杆:“我等提着头来勤王,你们倒在城里当缩头乌龟!”可第二天,朝廷就断了他们的粮道,宿州知州紧闭城门,任凭士兵在城外喊破喉咙,就是不给一粒粮。三天后,饿得眼冒金星的士兵们,看着汴梁方向燃起的火光,只能咬着牙往南退——再不退,就得冻饿而死。
庐州兵的遭遇更惨。他们的统制是员血性汉子,偷偷带着人马往汴梁挪了三十里,夜里扎营时,却被自己人的“巡哨”围住。领头的是耿南仲的心腹,举着圣旨喝问:“你敢抗旨?”统制刚要分辩,就被一箭射穿了肩膀,那箭杆上还刻着“御前”二字。士兵们见状,有的扔下刀枪哭了,有的对着汴梁方向磕头,终究是散了大半,只剩百十个死忠,在风雪里望着帝都方向,像群无家可归的狼。
河北的勤王军最是憋屈。他们离汴梁最近,夜里能听见金军的号角声。张统领把令牌往地上一摔,红着眼对弟兄们说:“朝廷不让去,咱们自己去!”可刚走了十里地,就撞见唐恪派来的“监军”,带着五百禁军拦在道上,为首的喊道:“谁敢再走,格杀勿论!”两边的刀枪都拔了出来,枪尖对着枪尖,却都是大宋的兵——最后,张统领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回营吧……咱们,回营吧……”
那些日子,汴梁城外百里内,到处都是徘徊的勤王军。他们的营帐散落在官道边、河汊旁,像一群被抛弃的孤雁。有的士兵爬到树上,往汴梁方向望,只看见金军的黑旗在城头晃动;有的在夜里烧起篝火,围着火焰沉默,火光照着他们脸上的泪和霜。他们手里的刀还在,身上的甲还在,可那股往帝都冲的劲头,却被朝廷的几道命令,生生掐灭了。
唐恪和耿南仲在汴梁城里,听着探子报说“各路勤王军皆已驻跸”,竟还对着地图沾沾自喜。耿南仲捻着胡须道:“如此,金人才信我朝无战心,和议可成矣。”他们哪里看得见,那些被拦在半路的士兵,正把冻裂的手掌按在刀柄上,望着帝都方向,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就像望着大宋最后的希望,在风雪里慢慢凉透。
风更紧了,卷着勤王军的叹息,混着汴梁城里的死寂,往远处飘去。那些本可驰援的兵马,终究是被自己人缚住了手脚,眼睁睁看着那座帝都,在十五万金军的围困下,一点点没了声息。
此时襄阳城头的风,卷着汉江的水汽,吹得“勤王”大旗猎猎作响,旗角撕裂的缺口处,露出底下被血浸过的暗纹,倒像颗跳动的赤胆。
皂衣使者的马蹄声刚消失在南门外,王棣手中的鎏金令牌已被攥得发烫。那道来自汴京的朝命还飘在案头,绢面上“割唐、邓二州,散勤王兵”的朱批,被江风掀起边角,露出底下“钦此”二字的狰狞。他猛地将文书拍在青石案上,案角的青铜爵被震得跳起,酒液泼在“襄阳府”舆图上,在汉江流域晕开暗红,恰似淌血的伤口。
“割地赔款,解散勤王军?”王棣的声音撞在城砖上,惊得梁间积尘簌簌下落。他玄色锦袍的袖口扫过案上兵籍册,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三个月来募得的八千壮士姓名,墨迹未干处还凝着昨日新添的朱砂——那是张铁匠的儿子,十五岁,愿随将军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