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汴京之危(2 / 2)

三日前,西路军的号角从西南方向滚来时,赵癞子正蹲在南薰门的瓮城里啃冻饼。起初以为是错觉,直到望楼的新兵发出一声变调的惊叫:“西南……西南有旗!”他丢下饼子爬上城头,一眼就看见西南郊的土坡上,一面玄色大旗正从雪雾里钻出来,狼头绣纹在风雪中抖落碎雪,赤线描的狼眼,竟像在盯着南薰门笑。

那是粘罕的西路军旗号。

第二天拂晓,朱雀门的方向传来金人的号角。赵癞子扒着南薰门的箭窗望过去,只见城南的官道上,黑压压的金军正推着攻城车往前走,铁轮碾过冻土的声响,隔着三里地都能听见。更远处,东路军的营寨已从东北角铺过来,与西路军的营帐在城南连成一片,像两只巨手,把整座城攥在了掌心。

“第一次……第一次他们就没敢碰南城。”旁边的少年兵小柱子牙齿打颤,他是第一次守城,脸上还带着冻伤的红。赵癞子没吭声,只想起第一次围城时,南薰门的守将还敢带着人出城砍柴,如今连探出头往南望一眼,都能看见金军游骑在三里外的坟包上立着,铁甲的寒芒比雪光更刺目。

北城的喊杀声,从昨夜就没停过。斡离不的东路军像是憋了股劲,撞车撞得北城根“咚咚”响,箭雨密得能把天空钉成筛子。守城的宋兵早没了第一次时的悍劲,甲胄破的破、缺的缺,不少人裹着百姓捐的棉袄,握着锈得快断的枪杆,在城头东倒西歪——第一次还能从仓库里搬出新箭,如今箭簇都得用断刀磨尖了凑数。

西城的情况更糟。粘罕的西路军像是带着太原城头的焦火气,一到就把云梯架在了新郑门。赵癞子昨夜轮岗去西城帮忙,看见金兵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玄铁枪的枪尖在雪光里闪着红,那是刚从宋兵胸膛里拔出来的。城上的宋兵泼下的不是滚油,是掺了冰碴的冷水,砸在金兵甲胄上“噼啪”响,却连人家的脚步都拦不住——第一次围城时,斡离不的兵可没这么疯。

最让人心头发凉的是东城。第一次时,东城外的汴河上还有渔船往来,偶尔能收到南岸的消息。如今河面早冻成了冰,金军在冰上凿了洞,插满了尖桩,桩上挂着想从水路逃出去的百姓尸首,冻得硬挺挺的,像一串歪歪扭扭的糖葫芦。东城的守将是个老将军,第一次围城时总说“东边水网密,他们过不来”,今早却听说他在箭楼里用腰刀抹了脖子,血冻在楼板上,红得发黑。

南薰门的风突然紧了,卷着远处的号角声撞过来。赵癞子抬头,看见城外的雪地里,一队金军骑兵正沿着护城河巡逻,马蹄踏碎冰壳的声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为首的骑兵举起狼头幡,幡角扫过结冰的河面,惊起几只水鸟,却飞不出多远,就被暗处射来的冷箭钉在雪地里。

“没处跑了。”小柱子突然哭出声,“四面都是……都是他们的人。”

赵癞子摸了摸怀里的半截冻饼,那是昨夜从死人身上捡的。第一次围城时,他还盼着城外的勤王军,如今连风都绕着金营走,别说勤王军,怕是连只鸟都飞不进来了。城根下的冰土里,埋着前几日想从南城挖地道突围的士兵,此刻冻土裂开的缝里,正渗出暗红的血,在雪地里晕开一小片,很快又被新雪盖住。

四面的金狼旗,在风雪里猎猎作响。东路军的狼旗张扬,西路军的狼旗沉猛,此刻交相辉映,把汴京裹在中间,像裹在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里。网外的铁蹄声越来越近,网内的呼吸越来越弱——第一次围城时那点侥幸的暖,早被这四面合围的寒,冻成了彻骨的绝望。

赵癞子把冻饼塞进小柱子手里,自己抓起那杆锈枪。枪杆冰得刺骨,可他知道,这城,这四面的墙,已是最后能抓的东西了。

北城的撞车声又炸响时,赵癞子正扶着小柱子往箭楼里挪。雪片扑在小柱子冻裂的脸上,他忽然扯了扯赵癞子的袖子:“赵叔,他们说……第一次守城时,有个李将军?”

赵癞子的手顿了顿,摸到箭楼木柱上的刻痕——那是第一次围城时,他用刀刻下的“纲”字,如今被雪水泡得发黑,却仍能看清笔画的遒劲。

“那不是将军,是李相公。”他的声音像被风砂磨过,“第一次斡离不的狼旗刚到城北,城里乱成一锅粥,是李相公披了甲胄站在宣德门楼上,说‘城在人在’。”

他望着城外翻滚的雪雾,恍惚又看见第一次围城时的景象。那时的南薰门,箭楼里燃着旺旺的炭火,士兵们围着烤冻僵的手,甲胄虽旧却都用铜丝补过,枪杆上缠着防滑的布条。李纲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紫袍,踩着梯子爬上城头,靴底沾着的泥还是刚从西城跑过来的——他一昼夜能巡遍四城,哪里喊杀紧就往哪里去。

“箭要垛齐!”赵癞子记得李纲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劲,“滚油烧到冒泡再泼!伤兵拖到瓮城后,有医官等着!”他亲自给士兵递饼子,饼是热的,带着芝麻香,那是从内府粮仓调出来的。有次东城告急,李纲抄起身边士兵的弓,三箭射穿三个金兵的咽喉,箭簇穿透铁甲的脆响,让城上的宋兵齐声呐喊,那喊声震得城砖都发颤。

最险的是北城。斡离不的撞车撞得城门晃,李纲赤着脚站在门后,指挥民夫往门后堆沙包,自己背靠着城门,袍子被震得鼓起来,却始终没退半步。“这门是汴京的骨头!”他吼道,“断了骨头,人就活不成了!”那天城上的箭雨,是第一次围城时最密的,可宋兵没人敢躲,因为李纲就站在最前面,箭擦着他的耳边飞过,他眼皮都没眨。

“后来……后来怎么就没了呢?”小柱子的声音怯怯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是啊,后来怎么就没了呢?

赵癞子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锈枪。枪杆上的裂缝,是昨夜从西城捡的,枪尖弯了,磨了半宿也没磨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