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弹尽粮绝(2 / 2)

树也遭了劫。早先东城的老槐树,春末时叶茂得能遮半座城楼,民壮们摘叶时还小心着,只挑老叶留新苗,盼着来年能再发。可如今,别说新苗,连枝桠间藏着的残叶都被搜得片叶不剩,树干光溜溜的,像被剥了衣裳的老汉。有个梳丫髻的小姑娘,踮着脚够最后一片蜷缩的黄叶,够着了却舍不得吃,揣进怀里要给伤兵,结果走两步就饿晕了,叶儿从怀里滑出来,被风吹得打了个旋,落在王禀脚边——他正扶着那匹瘸马,老马望着光秃秃的树梢,鼻孔里喷出的气都带着虚弱。

粮库里的糠皮,早成了稀罕物。前阵子还能掺半捧糙米煮成糊糊,后来糙米没了,就用糠皮混着野菜,再后来野菜挖光了,便单煮糠皮,喝着剌嗓子。到如今,仓廪的墙角被刮得露出了黄土,连耗子都绝迹了,只有几只饿极的麻雀,扑棱棱撞在箭楼上,掉下来时腿都软了,兵卒们见了,竟谁也没力气去捡。粮库里的糠皮比金沙还金贵,先前掺着糙米吃时嫌剌嗓子,如今连扫仓底的糠末都刮得精光,有个老婆婆捧着空簸箕哭,说那糠皮的味道,竟比前几年过大年时的枣糕还香。

最后,刀斧开始啃向树皮。老卒们拎着锈刀斧,在城墙根的榆树上剥,先刮去粗砺的老皮,露出里面浅黄的嫩皮,剁碎了扔进破锅里煮,那滋味比嚼木屑还难咽,咽下去时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却能吊着口气。老榆、苦楝、酸枣树,皮被剥得一道一道,露出白森森的木骨,像被剥了皮的人在寒风里抖。民壮们用瓦片刮着树皮内侧的软层,刮下来的碎屑灰扑扑的,拌着雪水咽,嚼着像吞沙子,却能勉强吊着口气。草茭也成了宝,墙缝里、砖脚下,哪怕只有寸许长的枯草,都被连根刨起,洗净了煮,连草根上的泥都舍不得抖——那泥里或许还混着点往年的谷糠末。墙根的草茭、砖缝里的苔藓,都被城民一颗颗挖出来,混着泥水吞下——连三岁孩童都知道,塞进嘴里的不是草,是能多活一个时辰的命。

城头上,兵卒们握着刀的手更抖了,不是怕,是饿。有个老兵把盔甲上最后一块碎皮扔进嘴里嚼,皮硬得像铁皮,他却闭着眼,慢慢磨着,喉结动一下,要歇三歇。王禀走过时,见他嘴角渗着血,便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递过去——囊里只剩小半袋浑浊的水,是昨夜接的雨水。老兵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少年兵:“给娃吧,他……他还能搬石头。”

王禀站在垛口,看着兵卒们用石块砸开弓上的牛角,刮下里面的碎末掺着树皮煮,喉结滚了滚。他昨夜啃了半块榆树皮,此刻胃里像有团火在烧,却伸手按住了想把自己那份“皮汤”递过来的李三儿:“给小石头送去。”

风里飘着股焦糊的腥气,那是煮皮筋的味道,混着树皮的苦涩,在城里打着转。有民壮扶着墙根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却还攥着块刚剥的槐树皮,慢慢嚼着,仿佛在品什么珍馐。

风卷着细雨,打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呜呜地响,像在哭这城,又像在哭城里这些啃着树皮也要把刀握紧的人。那匹瘸马站在箭楼下,望着远处金兵的营垒,忽然低低嘶了一声,声音哑得像破锣,却带着股不肯倒下的硬气。

风卷着细雨,打在瘸马的鬃毛上,簌簌作响。那马似乎也知城里的困境,近来总把草料往兵卒碗里推,此刻见王禀站在面前,垂首用脸颊蹭着他的甲胄,鬃毛上还沾着昨日城砖的碎渣——那是驮着他冲过箭雨时蹭上的。

王禀站在马旁,手按在马颈上,指腹摩挲着那片被箭擦过的疤痕。老马似懂他心意,用头轻轻蹭他的甲胄,甲叶上的凹痕刮着马鬃,簌簌掉下来几缕灰毛。城头上静得怕人,只有风卷着断旗的哗啦声,还有远处金兵营里隐约的号角,像催命的符咒。王禀按在马颈上的手微微发颤。这手曾握枪劈过九次云梯上的金兵,曾徒手扒过埋人的砖石,此刻摸着马颈上凸起的肋骨,指腹能数清每一道因饥饿凹陷的骨缝。他望着马瘸着的前蹄,那道被炮石砸出的旧伤结着硬痂,却仍驮他跑遍了七座城楼,九次击退攻城的金狗。喉间像堵着什么,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牵去,”王禀的声音突然响起,像重锤砸在青砖上,“杀了,分与众位弟兄和父老。”

“总管!”李三儿“噗通”跪倒在雪地里,膝盖砸得冻土咯吱响,“万万使不得!这马跟着您冲过箭雨、踏过尸山,没它您如何往来城头?金兵若再攻城,您徒步如何调度?”旁边两个亲兵也跟着跪下,额头抵着冰冷的城砖:“属下们愿饿着,哪怕再啃三天树皮,也不能动这马啊!”李三儿攥紧了刀鞘,指节发白:“它是您的腿,是守城的鼓点啊!”李三儿说着,手死死攥住马缰,指节白得像霜,“便是属下等饿毙了,也不能动它一根毫毛!”

小石头哽咽道:“城里……城里还有树皮能刮,属下这就去刨,总能再撑几日!马是您的脚,没脚如何迎敌?”

王禀没看他们,目光越过城垛,落在远处金军的联营上,那里炊烟袅袅,隔着重围都能闻见烤肉的香气。他喉结滚了滚,忽然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天长长一叹,那叹声混着风,像钝刀割着每个人的心:“守不住这太原城,纵有万匹宝马,纵有家产万贯,又有何用?”

王禀缓缓抬手,扶起李三儿。他的手比城砖还冷,指甲缝里还嵌着昨日刮树皮的碎屑。“三儿,”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目光扫过远处蜷缩在箭楼下的兵卒——有个士兵正把最后一块树皮往嘴里塞,嚼得嘴角淌血,“你看他们,连握刀的力气都快没了。这马……纵能驮我踏遍千山,护不住这城,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