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书盯着计算表,数字像小钉子,钉得他眼神发疼。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在这张破桌子上,给村民分救济粮,那时他拍着桌子吼:谁也不能多拿一粒米!如今风水轮流转,自己竟成了想多拿一粒米的人。胸口一阵闷,他抬手想摸烟,却摸到胸前的党徽,金属冰凉,像块小烙铁。
行,先按初测来,补助……再说吧。他终是松口,声音像泄了气的车胎,握笔的手微微抖,签下名字,李长根三个字歪歪扭扭,没了往日的威风。墨迹未干,他把笔一扔,起身,拐杖敲得急促,笃笃笃逃出仓库,像逃离审判席。
门外,阳光正好。老支书刚出门,就与林建国撞个满怀。建国拎着旧帆布包,包角磨出毛边,里面装着土地使用证复印件,是王主任昨晚电话要的补充材料。他笑着打招呼:支书,谈完了?还顺利不?
老支书抬头,看见建国那双带笑的眼,忽然觉得刺眼——那笑里没讥讽,却满是坦荡。他喉咙发紧,从鼻腔里挤出个,侧身绕过,拐杖敲得地面火星四溅,背影在土路上拉得老长,像一条被晒蔫的茄子。
建国愣了愣,没往心里去,抬脚进仓库。王主任正把老支书的档案合起,抬头苦笑:林哥,老支书想多要二十平,被我拒了,心里不痛快。
建国把复印件递过去,拍拍对方肩:你做得对,规矩就是规矩,谁碰谁疼,可疼完才长记性。他说话时,阳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肩头,像披一条金色绶带。
回小院的路上,建国脚步轻快。路过老槐树下,他看见老支书蹲在那里,保温杯搁在脚边,茶已凉透。老人头埋进膝盖,肩膀微耸,像只受伤的鹤。建国没上前打扰,只把步子放得更轻,绕到另一侧。他知道,有些坎得自己迈,有些理得自己悟。
小院那头,赵秀兰正翻晒萝卜干,见丈夫回来,笑着迎上:咋样?下周咱谈,材料齐,顺得很。他接过妻子递来的热茶,喝一口,胃里暖成一个小太阳。
林老太在藤椅上纳鞋底,针线在布层间穿梭,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像更漏。她抬头望天,一群鸽子掠过,哨音清亮。老人喃喃道:天有天的规矩,地有地的尺码,人守住了,心里才亮堂。
晓阳在树下追铁皮青蛙,青蛙一声蹦得老高,落地时砸出一个小坑,坑边积雪飞溅,像给土地点了颗朱砂痣。孩子笑声清脆,穿过院墙,飘向村头,飘向那条还在挣扎的土路——
老槐树下的阴影里,老支书终于抬起头。他打开保温杯,将冷茶缓缓浇在树根,水立刻渗进泥土,不留痕迹。他抬头望枝头的嫩芽,芽尖被阳光照得透亮,像无数个小灯盏。忽然想起自己入党宣誓那天,也是这样的春阳,也是这样的老树——只是那时,他站在树下,举拳宣誓;如今,树还在,他却差点忘了誓言。
他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摸出那枚党徽,用袖口擦了擦,重新别在领口,位置比先前更正。随后拄起拐杖,一步一步往村西头走。背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重新挺直的脊梁,也像给清溪村画下的新标尺——
规矩,就是最大的功劳;
踏实,就是最好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