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偿……能不能帮哥跟拆迁办说说?多补五万,哪怕三万,也行。”他不敢看建国眼睛,只盯着碗里的酒,仿佛那是个深渊,跳下去才能逃命。
屋里瞬间安静,只剩晓阳“咯吱”咬萝卜干的声音。
建国叹气,声音轻,却像门板夹了手指:“李哥,政策铁板一块,谁开口都是碰钉子。我若替你求,王同志难做,别的村民也闹,到时候更乱。”
林老太接话,声音软,却像鞋底扎的针:“李哥,早先劝你别搭违建,你骂建国胆小;后来劝你别堵门,你嫌老太婆啰嗦。如今木已成舟,再凿窟窿,船就沉了。”
一句一句,像刨子推木头,刨花卷卷,把李叔最后的脸皮也刨没了。他猛地仰脖,把半碗酒灌下,火从喉咙烧到心窝,眼泪“刷”地冲出来,混着酒,滴进碗里,溅起微小涟漪。
“我……我糊涂啊!”他抬手想抽自己,建国一把攥住,那手劲像钳子。
“李哥,别这样,日子还长。”建国递过去一张纸巾,洁白的,带着淡淡茉莉香。李叔接过来,却舍不得擦,团在手心,像抓住最后一点温暖。
第二碗酒,他喝得慢,每一口都像在吞刀片。
他说起儿子,说在镇上汽修厂打工,一月两千,对象要十万彩礼,少一分都不行;说起老伴,说起去年腊月加屋顶那晚,风把她的头巾吹跑,她追出去,摔在冰碴子上,膝盖如今还肿得发亮;说起自己年轻时焊铁皮,火星子落在脚背,“滋啦”一声,他咬牙继续,只为多挣两个工分……
说到最后,声音低成蚊子,他问建国:“兄弟,哥还有救吗?”
建国握住他手,掌心粗粝,却暖:“有救,只要你别再折腾。80万不少,省着花,够给儿子娶媳妇。彩礼高,咱可以商量,实在不行,让儿子跟姑娘说说,先办事后补钱,真情比金子贵。”
赵秀兰也劝:“李哥,装修别图豪华,刮个大白,买张新床,一样过日子。实在周转不开,街坊邻居先借点,打借条,慢慢来。”
李叔点头,眼泪却更凶,鼻涕混着泪,滴在桌沿,汪成一小滩。晓阳悄悄递给他一块手帕,印着卡通熊,李叔接过,在脸上按了按,手帕立刻湿成深色。
瓶底朝天,李叔起身告辞。建国要送,他死活不让,自己扶着墙往外挪。门槛高,他差点绊倒,趔趄一下,回头冲林家三口鞠了个躬,腰弯成九十度,像棵被雪压折的竹子。
巷子里路灯更暗了,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走一步,晃三晃,像一条破船在夜里漂。风掠过,杨树叶“哗啦啦”响,像无数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公社演《红灯记》,他唱李玉和,台下掌声雷动;如今,戏台拆了,他连跑龙套都没资格。
到家,屋里黑着灯,儿子上夜班。他摸到墙边,“啪”拉开灯,灯泡“嗡嗡”闪两下,昏黄的光把堂屋照得像个空壳。墙角,那瓶“老白干”的空瓶被扔进垃圾桶,瓶口还残存一滴酒,在灯下闪出冷光。
他坐到桌前,从烟盒里掏出那张补偿单,展平,压上酒瓶底,纸上的铅字更黑了。他盯着看了半晌,忽然拿笔在背面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2001年10月,后悔药,苦透心。以后不折腾,踏实过日子。”
写完,他把纸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衬衣口袋,扣子扣好,像给过去钉了最后一颗钉。
窗外,风更大了,杨树叶响成一片,像无数细小的掌声,也像无数细小的叹息。李叔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屋顶那根横梁——黑黢黢的,像一条横在头顶的秤杆,称着他剩下的年月。
他伸手摸了摸衬衣口袋,纸块硬硬的,还在。他闭上眼,眼泪从眼角滑进耳朵,凉丝丝的。
“睡吧,明儿去工地找儿子,告诉他,彩礼咱慢慢攒,先办喜事,后补钱。”他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风穿过钉眼。
夜,越来越深,杨树叶还在响,像给整个清溪村,给所有走错路的人,唱一首很长很长的摇篮曲——调子沙哑,却温柔,像在说:
“别怕,回头还有岸,岸上有灯,灯下有人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