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小筑的日子,仿佛被无形的手拉长,浸泡在一种混合着草药清苦与隐忧的粘稠空气里。自那日姚浏在阳光下骤然失态,仿佛窥见某种恐怖未来碎片之后,一种心照不宣的、更为沉重的静谧,便笼罩了两人之间。木曲儿不再追问,只是将那份蚀骨的担忧更深地埋进心底,化作更周到的照料和更刻意的、强装出来的轻松。她烹煮他喜欢的清淡小菜,将山野里采来的不知名小野花插在粗陶瓶里,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窗台,在他精神稍好的时候,絮絮叨叨地讲述苏雨传来的、外界那些渐渐平息的纷扰,或者回忆他们大学时那些无忧无虑的趣事。
姚浏配合着她的努力,苍白的脸上时常挂着温和的、浅浅的笑意。他会在她端来汤药时,顺从地一口饮尽,会在她讲述趣事时,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偶尔还会用他那依旧虚弱沙哑的嗓音,补充一两个她遗漏的细节。他看起来似乎在慢慢恢复,脸上渐渐有了一丝极淡的血色,手脚也不再是彻骨的冰凉,甚至能在她的搀扶下,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缓慢地走上几步。
但木曲儿知道,那只是表象。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霾,如同山间清晨无法驱散的雾气,始终萦绕不去。他睡得极不安稳,即使在她精心铺垫的、柔软的床榻上,也时常会在深夜发出压抑的、如同被困兽挣扎般的呻吟,或者骤然惊醒,浑身冷汗淋漓,需要她紧紧地抱住,感受着她真实的存在和体温,才能将那惊悸从瞳孔中慢慢驱散。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常常会望着窗外连绵的群山,或者屋檐下滴落的雨水,眼神放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去往了一个她无法触及的、充满未知恐惧的维度。
木曲儿不敢深想,那个“维度”究竟是什么。她只是本能地、更加紧密地守着他,仿佛只要她在,就能用自己凡人的身躯,为他抵挡住那来自命运深处的、不祥的窥探。
这一夜,山雨骤至。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木屋的屋顶和窗棂上,噼啪作响,急促得如同战鼓擂响。狂风呼啸着穿过山林,卷起松涛阵阵,如同万千鬼魅在黑暗中齐声呜咽。冰凉的湿气透过木板的缝隙渗入屋内,使得本就清冷的空气更添了几分寒意。
木曲儿仔细地检查了门窗是否关好,又为姚浏多加了一床薄被,将被角细细地掖好。姚浏靠坐在床头,脸色在摇曳的油灯光线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他似乎比平日更加疲惫,眼下的青影浓重,眼神里带着一种竭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最终审判般的焦灼与不安。
“今晚雨这么大,正好早点休息。”木曲儿坐在床边,握住他微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姚浏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力道有些紧,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他抬眼看着她,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木曲儿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深沉的爱恋,无边的眷念,刻骨的担忧,还有一丝……近乎诀别的痛楚。
“曲儿……”他开口,声音比往常更加沙哑低沉,带着一种莫名的沉重,“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做出一些……看起来很糟糕,甚至不可理喻的决定,你会……相信我么?”
他的问题没头没脑,让木曲儿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痛苦,用力回握他的手,没有丝毫犹豫,目光坚定而清澈:“会。无论你做什么,无论它看起来多么难以理解,我都相信你。姚浏,我相信你的心,胜过相信这世间的任何道理。”
她的信任,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瞬间烫慰了姚浏那颗在冰冷恐惧中煎熬的心。他喉结滚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淡淡的馨香。
“睡吧。”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一种透支般的疲惫,“我就在你身边。”
在窗外喧嚣的风雨声和彼此交融的呼吸声中,两人相拥着躺下。木曲儿依偎在他依旧单薄却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以为他终于抵挡不住疲惫,沉沉睡去,自己也慢慢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被连日来的忧惧和守候拖入了混沌的睡梦边缘。
然而,她并不知道,拥抱着她的姚浏,始终睁着眼睛,在浓稠的黑暗中,清醒地听着风雨,感受着怀中爱人柔软的身躯和规律的呼吸,眼神清明而绝望,如同一个明知黎明不会到来、却依旧固执守夜的哨兵。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世纪,当窗外的雨声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时,木曲儿被一阵极其剧烈的心悸猛然惊醒!
那感觉来得突兀而尖锐,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瞬间无法呼吸!她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她首先感受到的,是身边姚浏身体的异常!
他不再是她入睡前那般平静,整个人如同被投入了油锅,剧烈地颤抖着,蜷缩着!他的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破碎的呓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脖颈上青筋暴起,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寝衣,摸上去一片冰凉的湿濡!
“不……不……曲儿……快躲开!车!车——!”他在梦魇中发出凄厉的嘶吼,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抓挠,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在推开什么看不见的恐怖之物!
“姚浏!姚浏你醒醒!”木曲儿魂飞魄散,慌忙起身点亮床头的油灯,昏黄的光线瞬间照亮了姚浏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庞。他的脸色是一种骇人的死灰,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紧蹙的眉头凝聚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绝望。
她用力抱住他颤抖不止的身体,拍打着他的脸颊,试图将他从这可怕的梦魇中唤醒。“是梦!姚浏!那是梦!我在这里,我没事!你看看我!”
然而,姚浏仿佛彻底被梦境吞噬,对她的呼唤和触碰毫无反应。他的瞳孔在紧闭的眼睑下剧烈地转动,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濒临崩溃的狂乱状态。突然,他猛地睁开双眼!
但那双眼眸,没有焦距,没有属于姚浏的清醒意识,只有一片混沌的、倒映着毁灭景象的血红!他死死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正身临其境地目睹着一场惨剧的发生!
“不——!!!”
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来的绝望咆哮,猛地从他胸腔迸发而出!与此同时,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精神力量,如同失控的核反应堆,悍然以他为中心爆发开来!
那不是他之前那种带有明确指向性的意识冲击或情绪感知,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混乱、充满了毁灭性气息的能量风暴!
“砰!啪嚓——!”
小屋角落里的一个粗陶水罐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碎片四溅!
桌面上的油灯灯焰疯狂摇曳,猛地蹿高后又骤然缩小,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
整个木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仿佛随时可能在这无形的力量冲击下解体!
木曲儿被这股力量猛地推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一阵剧痛传来,她却顾不得自己,惊恐万分地看向风暴中心的姚浏。
只见姚浏在发出那声咆哮之后,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那爆发的能量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瞬间消散无形。他眼中的血红和疯狂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仿佛燃烧殆尽的灰白。他直挺挺地、僵硬地坐在床上,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嘴唇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了几个模糊却让木曲儿如坠冰窟的字眼:
“……改变……它……必须……改变……”
话音未落,他身体一软,如同断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回床榻之上,彻底失去了意识,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姚浏——!”
木曲儿的哭喊声撕破了山雨的寂静。
接下来的三天,对木曲儿而言,是比姚浏第一次昏迷时,更加黑暗和绝望的地狱。
他不仅仅是昏迷,更像是……生命烛火在风中急速摇曳,随时可能彻底熄灭。他的体温低得吓人,无论木曲儿用多少层被子包裹,用热水袋熨烫,都无法驱散那股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他的呼吸微弱得需要将手指凑到他鼻端才能勉强感受到,脉搏更是细弱游丝,时有时无。他的脸色不再是苍白,而是一种带着死气的灰败,仿佛生命力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体内疯狂流逝。
张大师被木曲儿慌乱地请来,他把脉良久,最终只是沉重地摇头,留下一句:“心力再次枯竭,魂魄震荡更甚以往……此次,恐伤及根本元气……唉,强逆天命,岂能无咎?”
“强逆天命……”木曲儿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姚浏,一个清晰的、可怕的认知如同毒蛇般缠上了她的心脏——姚浏动用了他那刚刚进化、却需要消耗生命力的预知能力!他在梦中看到了一个关于她的、极其可怕的未来,并且,他不顾一切地、试图去改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