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无声息地滑向2005年9月1日的傍晚。意大利威尼斯丽都岛，亚得里亚海的海风变得格外温柔，裹挟着特有的咸腥水汽，轻轻拂过肌肤，恰到好处地卷走了夏末残留的最后一丝黏腻与燥热。
埃克塞尔西奥宫殿酒店那面向大海的露天酒廊，此刻已化身为第62届威尼斯电影节最顶级的、无形的“权力场”。
夕阳熔金，将辽阔的海面染成一片流动的、闪烁着无数光斑的碎钻，也同样映照着酒廊内每一张精心修饰、却难掩精明与算计的面孔。
身着剪裁一丝不苟的阿玛尼或杰尼亚定制西装的制片大佬，穿着范思哲或华伦天奴曳地长裙、妆容精致到每一根睫毛的女星，还有那些叼着烟斗的欧洲影评巨擘……他们自如地穿梭，形成一个个流动而又壁垒分明的小圈子。
低语交谈，眼神在杯觥交错间传递着心照不宣的讯息。香槟杯清脆的碰撞声，刻意压低却难掩志得意满的轻笑，再混合远处海浪永恒而舒缓的拍岸声，共同谱写成一首专属于丽都黄昏的浮华交响。
刘小丽独自一人，凭栏而立。手中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巴黎之花美丽时光香槟。她身上那件香槟色的真丝斜裁长裙，在晚风中完美勾勒出流畅而优雅的身体线条。长发松松挽成一个低髻，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
“刘总！”一个中气十足、带着熟悉京腔的洪亮声音穿透了背景的嘈杂。只见中影集团的掌门人韩三平，红光满面，端着几乎满溢的香槟杯，步履生风地朝这边走来。
他身后跟着几位在国内举足轻重的电影公司老总，俨然是华语军团领军者的姿态。
“我说怎么转了一圈儿没见着你，原来躲这儿欣赏海景呢！怎么样？咱们《新世界》这次亮相威尼斯的阵仗，够不够大？够不够提气？庄导呢？没跟你一块儿？”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和志在必得的豪迈，引得附近几位正低声交谈的欧洲制片人不由得侧目望来。
“韩董。”刘小丽闻声优雅转身，脸上瞬浮现得体微笑，举杯向众人致意，
“庄导还在楼上房间，和摄影师、调色师一起，最后确认明天媒体场的放映效果，他一向力求完美，不容有失。阵仗再大，”
她语气谦和，眼神却清晰无误地迎上韩三平的目光，“终究要靠作品本身说话。否则，不过是空中楼阁，徒惹人笑话。”
“那是自然！”韩三平大手一挥，气势磅礴，仿佛金狮奖杯已触手可及，“这次咱们华语军团可是兵强马壮，精锐尽出！
李安老弟的《断背山》，徐老怪天马行空的《七剑》，还有咱们这部庄文强掌镜、汪言把关的《新世界》！三部顶级制作，风格迥异，齐头并进！我看那群老外评委的眼睛够不够亮，脑子够不够分！”
他的声音愈发昂扬，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周围那些欧洲面孔投来的目光中，好奇与审视的意味明显加深了。
“韩董豪情万丈，令人振奋。”一个温和、带着学者般儒雅气质的嗓音适时地加入进来。只见李安不知何时也已踱步至近前，
他穿着简单的卡其色休闲裤和一件熨烫平整的牛津纺衬衫，手里端着的是一杯清澈的苏打水，脸上挂着如大学教授般谦和温润的笑容，
“电影节终究是文化交流与艺术鉴赏的盛会。能带着心血之作来到这里，与全世界的同行、观众见面，本身已是一种莫大的肯定与胜利。”
他转向刘小丽，眼神真诚而专注，“刘总，衷心恭喜《新世界》成功入围主竞赛。庄导的叙事功力和对人性幽微处的洞察，业内早有公论，加之汪导在国际视野与项目把控上的精准眼光，这部作品，必定非凡。我非常期待明天的放映。”
“李导您太客气了。”刘小丽微微颔首，对这位同乡导演的谦逊与真诚抱有好感，“您的《断背山》才是本届电影节万众瞩目的焦点，媒体场后的如潮好评我们都听说了，金狮呼声最高。我们需要向您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哎哟，李导啊，你还是这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一个带着浓厚“江湖”气息、不容忽视的声音如同锣钹般响起。吴宇森在夫人牛春龙的陪同下大步走近。
他穿着一身剪裁极致考究、纤尘不染的纯黑色双排扣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水亮，手里夹着一支粗壮的哈瓦那雪茄，袅袅青烟将他脸上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睥睨意味的笑容衬托得愈发醒目。
“咱们华语电影，眼下最需要的就是这股子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气势！要我说，这次咱们几部重磅作品联手登陆威尼斯，正该同气连枝，让那些老外评委、让全世界都好好看清楚，什么叫做东方的力量！什么叫做华语电影的新浪潮！”
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过刘小丽，带着一种前辈打量后起之秀、审视潜在竞争者的居高临下。
“刘总，你们水晶影业这两年势头确实凶猛啊！汪导在好莱坞一路高歌猛进，接连创下纪录，你在国内也是运筹帷幄，资源整合的能力让人刮目相看。后生可畏，真是后生可畏！不过嘛，”
他话锋陡然一转，雪茄在指间点了点，带着一种“过来人”指点江山的口吻，“拍电影，尤其是像《新世界》这种格局宏大、制作精良的‘大片’，光有雄厚的资本和顶尖的技术支撑，恐怕还不够。
最核心的，终究是导演在现场的掌控力，是演员的底蕴和瞬间的爆发力！这方面，”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韩三平等人，最后落回刘小丽脸上，
“港台圈子几十年的积累，从邵氏、嘉禾到新艺城，一代代磨砺出的导演经验和演员班底，那是经过市场千锤百炼的真金！内地市场潜力无限，但要论起工业的成熟度和人才的专业性，恐怕还是要多借鉴，多合作！
依我浅见，往后若有好的项目，资金、渠道、发行，自然由你们水晶和中影这样的巨头主导，
而导演、主演这块核心创作阵容，大可以交给我们这些‘老家伙’来牵线搭桥，务必做到事半功倍，风险最低，效果最佳！这才是真正的强强联合，方能无往不利嘛！”
这番话瞬间让周遭轻松愉悦的氛围冷凝了几分。
韩三平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微沉。李安不易察觉地轻轻蹙了下眉头。恰在此时，徐克和夫人施南生也走了过来，闻言只是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并未接话，一副置身事外、静观其变的闲适模样。
稍远处的关锦鹏正与一位意大利制片人低声交谈，似乎并未留意到这边的暗流涌动。
刘小丽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得无懈可击。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晃动着手中晶莹剔透的香槟杯，看着里面无数细密的气泡无声地升腾、破碎。
“吴导高见，‘经验’二字，无论放在哪个行业，都是弥足珍贵的财富。”她的声音平稳依旧，字字清晰，
“然而，时代更迭，观众的口味与审美亦在飞速迭代。水晶影业在选择与运作项目时，更为看重的，是导演对题材是否怀有独一无二的解读与强烈的表达欲，是演员与角色之间能否碰撞出灵魂层面的深度共鸣与化学反应。”
她的目光投向吴宇森，那份从容淡定，让久经沙场的他也不由得心头一凛。
“正如这部《新世界》，若非庄文强导演对人性灰色地带、对权力倾轧下个体挣扎与异化拥有深刻洞察和精准把控，
若非崔岷植、黄政民、李政宰这三位韩国顶尖演员，甘愿褪去所有光环、全身心沉浸其中、乃至撕裂自我去成就角色的极致演绎，它绝无可能成为今天这部，能让眼光挑剔的威尼斯选片委员会也为之瞩目的作品。”
她略作停顿，语气依旧平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至于合作，水晶影业的大门永远向真正怀揣才华、秉持诚意、尊重创作规律的伙伴敞开。
但合作的前提，根基在于——互相尊重，优势互补，目标一致。在一个具体的项目中，谁占据主导，理应取决于项目本身的基因需求，取决于团队的专业能力与投入程度，而非简单的资历深浅，更不应由地域来预先划定界限。”
这番回应，堪称绵里藏针、柔中带刚的典范。
更是精准而隐晦地触动了吴宇森心中某处或许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那部汇聚好莱坞资本、由他亲自执导、国际巨星尼古拉斯·凯奇主演的《风语者》，不正是某种“强强联合”的模板？
其结果，却是票房惨淡，口碑失利，几乎成为他职业生涯的一次重挫。刘小丽甚至无需提及片名，那深刻的教训已然如幽灵般浮现在知情者的心头。
吴宇森脸上那标志性的、带着睥睨的笑容瞬间僵硬，如同凝固的石膏面具。夹着雪茄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指节透出用力后的白色，一截长长的烟灰悄然断裂，无声坠落在昂贵的地毯上。
他身旁的牛春龙反应极快，立刻堆起热情洋溢的笑容，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巧妙地将话题引开：“哎呀呀，电影节是多开心热闹的场合啊！大家难得聚在一起，聊点轻松愉快的嘛！
刘总，你们家艺菲最近可是红得发紫！那‘神仙姐姐’的名号，我家小女儿天天挂在嘴边念叨，房间里贴满了她的海报！真是人见人爱，羡煞旁人！”
“小孩子家的玩笑话，当不得真，您太过奖了。”刘小丽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脸上的冰霜瞬间消融，重新换上温婉得体的笑意，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
徐克终于心满意足地吃完了他那支快要化尽的冰淇淋，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慢悠悠地开口，带着他标志性的、天马行空的艺术家气质：“电影嘛，说到底，好玩、有趣最紧要！
管他来自哪里，能拍出打动人心的好故事，就是好导演、好演员！我下部片子啊，还想多找几个内地的新面孔呢，片酬实在，灵气十足，没那么多框架束缚！”一旁的施南生闻言，无奈地笑了笑。
李安也适时地微笑着，将话题引向关于新人演员与新兴导演的探讨，气氛在牛春龙与施南生的巧妙调和下，重新变得舒缓而融洽。
然而，刚才那短暂却锋芒毕露的言语交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几位华语影坛顶尖人物的心湖中，清晰地荡开了一圈圈难以迅速平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