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沉默,岑雨柔忽然笑了起来,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对着崖下的云海群山,张开双臂,开始哼唱起一首不成调的歌谣。那歌词含糊不清,调子更是古怪,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完全不合音律,却带着一种原始而奔放的生命力,在这寂静的月夜山崖上,显得格外清晰。
“你唱的……是什么?”徐楠亦忍不住问。
“我们那儿……山歌呀!”岑雨柔回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醉人的笑意,“好听吗?”
徐楠亦看着她那期待的眼神,那句“不堪入耳”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尚可。”
岑雨柔顿时笑得更开心了,又转回去,对着山谷继续她的“魔音贯耳”。
徐楠亦看着她的背影,红衣在月光下仿佛燃烧的火焰,那不成调的歌谣听久了,竟也觉得……有几分顺耳了。他端起酒坛,又喝了一口,只觉得胸中块垒尽消,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愉悦弥漫开来。他甚至想,若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似乎也不错。
这是他们之间,最快乐,最无所顾忌的时光。没有正邪对立,没有身份束缚,只有年轻的男女,在月光和美酒中,悄然滋生的情愫。
然而,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偷来的宁静,如同这山间的晨雾,太阳一出,便会消散无踪。悬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云海,也象征着他们之间那深不可测的未来。风暴,正在这极致的快乐中,悄然酝酿。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摄政王府邸,却是另一番景象。
书房内,烛火通明。萧少峰并未如往常般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身形伟岸,即便只是静静地站着,也自有一股迫人的威势。然而此刻,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却不见平日里的杀伐果断,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沉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爷,”一个身着灰衣,面容普通的暗卫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声音低沉,“韩姑娘……有消息了。”
萧少峰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震,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暗卫:“说!”
那暗卫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艰涩:“我们按照王爷的吩咐,追踪那伙人的下落,在城西乱葬岗……发现了这个。”他双手奉上一物。
那是一支玉簪。通体碧绿,簪头雕成简单的云纹,样式素雅,正是他当年赠予韩书澜的那一支。只是此刻,那玉簪上沾满了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簪身更是从中断裂,只剩下一半。
萧少峰盯着那半截染血的玉簪,瞳孔骤然收缩。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得近乎僵硬,将那半截玉簪接过。冰冷的玉石触感,混合着那股血腥气,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脑海中,瞬间浮现出白日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宫变骤起,叛军里应外合,直扑他所处的宫殿。他虽有所防备,却未料对方如此狠绝,连御林军中也安插了大量人手。混战中,刀光剑影,杀声震天。他护着年幼的皇帝,且战且退,身边亲卫一个个倒下。
就在一支淬毒的冷箭,悄无声息地射向他后心,而他因应对前方强敌未能及时察觉的千钧一发之际,那道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纤弱身影,竟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用她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他的身后。
利箭穿透她单薄肩胛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如此刺耳。
他回头,看到她瞬间苍白的脸,以及看向他时,那带着诀别意味的、依旧温柔的笑容。
“少峰……走……”她唇瓣翕动,鲜血自嘴角溢出。
他目眦欲裂,狂怒与心痛如同火山爆发,瞬间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一手揽住她软倒的身子,另一手持剑,剑气纵横,将周围数名叛军绞杀成碎片。然而,怀中的身躯,温度正在迅速流逝。
后续的厮杀,他已记不分明,只记得满眼的血色,和一种要将这天地都毁灭的疯狂。他带着她杀出重围,寻到一处隐秘据点,找来最好的大夫,然而所有大夫看过之后,都只是摇头。那一箭,伤了心脉,箭上的剧毒,更是已侵入肺腑。
她强撑着一口气,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别……别为我报仇……活下去……离开这里……”
他紧握着她的手,那双执掌乾坤、翻云覆雨的手,此刻却颤抖得无法自抑。他看着她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她手上的温度一点点消失……
“我们在乱葬岗搜寻多时……只找到这玉簪,并未……并未发现韩姑娘的……遗体。”暗卫的声音将他从痛苦的回忆中拉扯出来,“现场有激烈打斗的痕迹,还有……焚烧过的灰烬。据推测,可能是那伙人毁尸灭迹……”
“轰——!”
萧少峰周身猛地爆出一股恐怖的气息,面前的紫檀木书案应声碎裂,上面的公文笔墨散落一地。暗卫被这股气浪逼得连退数步,骇然低头,不敢直视。
“查!”萧少峰的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和血腥味,“给本王查!所有参与此事的人,一个不留!还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暗卫不敢多言,领命而去。
书房内,只剩下萧少峰一人。他紧紧攥着那半截染血的玉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走到残破的窗前,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与死寂,以及在那冰层之下,汹涌澎湃、足以颠覆一切的毁灭欲望。
书澜……那个才冠京华,与他心意相通,曾笑着对他说“愿陪君看尽这世间云卷云舒”的女子,就这么……没了?
他不信。
或者说,他不愿信。
但眼前的玉簪,暗卫的回报,都在残忍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心,仿佛被掏空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什么权倾朝野,什么江山社稷,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良久,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半截玉簪,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书澜,若你泉下有知,且看我……如何让这天下,为你陪葬。”
……
少室山,月下崖边。
岑雨柔终于唱累了,摇摇晃晃地坐回石头上,脑袋一歪,竟靠着徐楠亦的肩膀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带着淡淡的酒气和她身上特有的馨香。
徐楠亦身体瞬间僵硬。他从未与女子如此亲近过。师门教诲,男女授受不亲。他应该立刻推开她。
可是……感受着肩头传来的温热与重量,听着她平稳的呼吸,看着她在月光下恬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抬起的手,最终缓缓放下。
他就这样僵直地坐着,任由她靠着,一动也不敢动。山风渐凉,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解下自己的外袍,动作轻柔地披在她身上。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本就一体。
徐楠亦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一片混乱。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她是来历不明的女子,行为跳脱,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可是……为何与她在一起,他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欢喜?
那种感觉,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春水。
然而,他同样清晰地感受到,在那份隐秘的欢喜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忧虑与不安。正与邪,如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天堑。这偷来的月下时光,又能持续多久?
他低头,看着肩上少女毫无防备的睡颜,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快乐越是极致,预示着到来的风暴,便越是猛烈。
命运的丝线,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已然收紧。京城血夜与少室月夜,看似毫无关联,却都埋下了未来波澜的种子。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