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教授，”她抬起头，迎上周慕云的目光，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却异常坚定，“我想，我还是自己找吧。”
周慕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失去价值的实验样本。“你会后悔的。”她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向自己的车，米白色的风衣在风中扬起一个利落的弧度，像一只即将展翅的白鹭，却带着鹰隼的锐利。
王微亦站在原地，直到那辆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拿出手机，翻到林不尽的号码，犹豫了一下，编辑了一条信息：“周慕云有问题，她认识陈星，还提到了李万财的青铜匣子。”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王微亦抬头望向天空，秋老虎依旧盘踞不去，但她好像看到云层的缝隙里，透出了一点点微弱的凉意。
她知道，拒绝只是开始。周慕云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放弃。而她自己，也必须尽快找到那些丢失的古籍，不仅为了论文，更为了守住那些不能被冰冷知识所解构的、属于众生茶坊的温暖与秘密。
王微亦握紧兜里那撮茶叶，转身往老街的方向走去。阳光穿过枝叶，在她脚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坚定而执着。
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老街的青瓦上。众生茶坊的灯笼早已熄了大半，只剩门口那盏褪色的走马灯还在风里慢悠悠转着，昏黄光晕勉强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暖光。
林不尽正用软布细细擦拭着柜台后的紫砂大茶壶，壶身温润的光泽在月光下泛着玉石般的质感。王微亦趴在旁边的八仙桌上，面前摊着一叠古籍复印件，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嘴里念念有词：“傩戏的‘破煞’仪轨……这里说要配合‘五谷净宅’，可赵天霸弄来的那些面具，眉眼间全是戾气，根本不是驱邪，倒像是招邪……”
“咔嗒。”
轻微的碎裂声从后院传来，细若游丝，却让林不尽擦拭的手猛地一顿。他抬眼看向通往后院的月亮门，那里挂着的竹帘纹丝不动，但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腥甜，像腐烂的果子混着铁锈的味道。
“怎么了？”王微亦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还带着对古籍的专注。
林不尽没说话，只是竖起手指按在唇上，另一只手悄悄握住了桌角的铜制茶荷。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墙根爬进来，带着阴冷黏腻的“气”，像无数条冰冷的蛇，正缠绕着茶坊的梁柱往上攀。那不是人的气息，也不是寻常的野兽，更像是……被什么东西豢养的、带着恶意的“活物”。
小满的声音突然在他脑海里响起，带着哭腔的颤抖：“林哥……好多……好多小虫子……它们好凶……”
茶灵的感知远比常人敏锐，林不尽心头一紧，抄起紫砂壶就往后院冲。王微亦反应也快，一把抓过桌上的强光手电，紧随其后。
后院的景象让两人倒吸一口凉气。
白天还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天井里，此刻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每只都有指甲盖大小，甲壳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正疯狂啃噬着墙角的青苔和木架上的晾茶竹匾。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几只巴掌大的毒蝎正盘踞在水缸边缘，尾钩高高翘起，幽蓝的毒囊在暗处闪着危险的光。
“这是……吴明？”王微亦的声音发紧，手电光扫过墙角，那里留着几个模糊的脚印，边缘沾着暗红色的泥土，和白天慈善晚宴上李万财那个形迹可疑的助手鞋底的泥块一模一样。
林不尽没空回应，他猛地掀开紫砂壶盖，一股滚烫的白雾“腾”地升起，带着醇厚的茶香却又夹杂着辛辣的气息——这壶里泡的不是寻常茶叶，而是用艾草、苍术和几种驱邪的草药特制的“净场茶”。他手腕一扬，滚烫的茶水呈弧线泼洒出去，落在虫群最密集的地方。
“滋啦——”
茶水落地的瞬间，响起一片令人牙酸的灼烧声，甲虫们像被泼了沸水的蚂蚁，疯狂扭动起来，空气中的腥甜味骤然变浓，还多了股焦糊味。但这只能暂时逼退它们，更多的甲虫正从墙缝和排水口涌出来，仿佛无穷无尽。
“它们在咬木头！”王微亦突然喊道，手电光指向茶坊后墙的木柱，那里已经被啃出了几个小洞，几只甲虫正钻在里面，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咯吱”声。这要是让它们咬穿梁柱，百年老茶坊的根基都可能动摇！
林不尽眼神一沉，从墙角拖过一个半满的水缸，猛地泼向虫群。水流冲散了一部分甲虫，却没能阻止它们继续聚集。他眼角余光瞥见墙角的杂物堆，那里放着几捆晒干的艾草和檀香，是张清远上次来喝酒时落下的。
“微亦，拿打火机！”
王微亦手忙脚乱地摸出防风打火机，林不尽已经抓起一把艾草，用茶壶里剩下的热茶浇湿，再混上几根檀香，凑到火苗上。“轰”的一声，干燥的艾草瞬间燃起，冒出呛人的白烟，带着强烈的刺激性气味。
“屏住呼吸！”林不尽低喝一声，举着燃烧的艾草束冲向虫群。烟雾所过之处，甲虫们像是被烫到一样纷纷避让，毒蝎也不安地扭动起来，显然对这气味极为忌惮。
王微亦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抓起剩下的艾草捆点燃，举着在院子里跑动，试图把虫群赶到角落。但她毕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跑动间脚下一绊，手里的艾草束脱手飞出，落在靠近月亮门的地方，火苗顿时窜高了几分。
“小心！”林不尽刚想提醒，就见一只毒蝎猛地弹起，像黑色的闪电般扑向王微亦的脚踝！
王微亦吓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抬脚踢去，却正好踢在毒蝎面前。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嗖”地从屋顶落下，重重砸在毒蝎旁边的地面上，震起一片尘土。
“砰！”
是阿七。
这个平日里沉默如石的守夜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屋顶，此刻他半蹲在地上，眼神锐利如刀，盯着那只毒蝎。没等毒蝎再次发动攻击，阿七抬脚一碾，动作快得看不清细节，只听“咔嚓”一声轻响，毒蝎已经成了一滩模糊的浆液。
他没看林不尽和王微亦，只是从腰间摸出一根黑黝黝的短棍，棍身似乎缠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挥动短棍，精准地敲向墙角的排水口，每一击都带着沉闷的力道，像是在封堵什么。随着他的敲击，从排水口涌出的甲虫数量明显减少了。
“这是……虫阵。”一个带着酒气的声音突然从月亮门外传来，张清远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拎着个空酒葫芦，脸上却没了平日的醉态，眼神清明得吓人，“吴明那小子，还真把看家本事亮出来了。”
“道长！”王微亦又惊又喜，“这些虫子怎么对付？”
张清远打了个酒嗝，从怀里摸出几张黄纸符，手指沾了点葫芦里剩下的酒，快速在符纸上画着什么。“此乃‘百足噬魂阵’，以毒虫为引，聚阴煞之气，目标不是你们，是茶坊的灵……”他话没说完，突然把符纸往空中一抛，同时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火折子吹亮，“离字诀，焚邪！”
黄纸符在空中燃起，化作几道火线射向虫群最密集的地方。这火不像艾草的烟火那样温和，而是带着灼热的气浪，落地后“轰”地炸开，瞬间燃起一片火海。甲虫和毒蝎在火中发出细微的爆鸣声，很快被烧成了灰烬。
但阵法并未完全破解。随着虫群被烧，院子中央的地面突然开始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土下钻动，很快，一个由无数细小虫子组成的、模糊的人形轮廓缓缓升起，发出“嘶嘶”的声响，正是吴明的气息！
“想以虫代身？没那么容易！”张清远眼神一凛，咬破指尖，将血滴在最后一张符纸上，“敕！”
符纸化作一道红光，直扑虫形轮廓。就在红光即将击中目标时，那轮廓突然“崩”地一声散开，化作无数小飞虫，朝着四面八方逃窜。
“他跑了！”林不尽皱眉，那些飞虫太小，根本追不上。
张清远却摇了摇头，把酒葫芦往腰上一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虫阵与他心神相连，我那道符伤了他根基，短时间内他不敢再动手。”他看向被啃咬的木柱和满地狼藉，脸色凝重起来，“不过……虫师一脉向来睚眦必报，这次没得手，下次来的就不是虫子这么简单了。”
阿七已经处理完排水口，他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惨状，又看了看林不尽，没说一句话，转身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屋顶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王微亦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强光手电，光束在地上晃来晃去，照亮了满地的虫尸和焦黑的痕迹。“这……这也太吓人了……”她声音还有些发颤，“吴明为什么要针对茶坊？是为了拆迁？还是……”
“都不是。”林不尽蹲下身，捡起一只被烧焦的甲虫，仔细看了看，“这些虫子身上带着‘缚灵’的气息，他的目标是小满。”
张清远走到水缸边，用手指沾了点水，又捻起一撮地上的虫尸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脸色更加难看：“不止。他还想污染茶坊的地脉。你们看这虫尸，碾碎了是黑绿色的，带着尸腐气，要是渗进土里，用不了多久，这院子里的草木都会枯死，到时候……”
他没说下去，但林不尽和王微亦都明白他的意思。茶坊的地脉要是被污染，依附于此的小满就会彻底消散，而众生茶坊，恐怕也会变成一座毫无生气的空壳。
“那我们该怎么办？”王微亦急切地问，“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林不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目光落在那只紫砂大茶壶上。壶身经过刚才的折腾，依旧温润，仿佛刚才泼洒热茶、震慑虫群的激烈从未发生。“守。”他轻声说，语气却异常坚定，“守着茶坊，守着小满，也守着这条老街。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泡茶，还没听说过有谁能把众生茶坊从这世上抹去。”
张清远看着他，突然笑了，又灌了口酒（不知什么时候又摸出一瓶新的）：“好小子，有你爷爷当年的劲头。放心，有老道在，还能让几只虫子翻了天？明天我来画几道‘镇宅符’，保准那些脏东西不敢再靠近。”
月光渐渐西斜，后院的狼藉还没清理，但空气中的腥甜味已经被艾草和檀香的气息驱散。王微亦看着林不尽重新拿起软布，开始擦拭那把经历了风波却依旧沉稳的紫砂壶，心里突然安定下来。
或许这条老街，这家茶坊，真的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凡。它有百年的岁月沉淀，有世代相传的坚守，还有……一群愿意为它挺身而出的人。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归于寂静。林不尽擦完最后一遍，将紫砂壶放回柜台，抬头看向后院角落，那里的阴影里，小满的虚影正偷偷探出头，怯生生地望着他们，眼神里不再只有恐惧，还多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夜还很长，但茶坊的灯，总会在天亮时重新亮起。就像那些试图侵扰它的黑暗，终究会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