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邱门立雪(1 / 2)

驾校院墙内劣质塑料的气味尚未散去,广场外围刺鼻的香薰和劣质扩音器震耳欲聋的广告词就已扑面而来。空气中混杂着油炸小吃的腻香、人体汗味,还有古玩地摊特有的陈腐气,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裹挟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人流。陈远和黄东像初入大观园的猢狲,眼睛发亮,被花花绿绿的摊位和涌动的人头撩拨得跃跃欲试。

“云哥!快看!那边!” 陈远兴奋地指着不远处一个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摊位,一只仿元代青花梅瓶在摊主手中上下翻飞,唾沫横飞地鼓吹着“祖传”、“仅此一件”的神话。黄东则被一个摊位上色彩鲜艳的“清代粉彩大碗”吸引,蹲下去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嘟囔着“这碗够大,盛饭肯定带劲儿”。

陈云的目光却像滤网,越过喧嚣的杂色,直接落在一处人流相对稀疏、却气息凝重的地方——那是鉴宝活动设置的临时“专家鉴定席”。几张长条桌拼凑,覆盖着象征权威的枣红绒布。此刻,绒布后方,几个人影显得格外醒目。

邱展华!文物总局的高官,昨晚在沈老爷子寿宴上才被当众训斥得下不来台的鉴宝名家!他坐在正中偏左的位置,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努力想维持那份体面和矜持,但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深处挥之不去的阴鸷,暴露着昨夜受挫后尚未平息的余怒。他接过一位穿着朴素、神色局促老者递过来的包袱,里面是一只布满污垢的青釉瓷盘。邱展华只是斜着眼瞥了一下底足,甚至懒得拿起来细看,便嫌弃地推到一旁,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声音不高却带着官腔特有的冷漠:“典型的民窑粗瓷,明清之际乡下土窑烧的粗瓷盘子,品相太差,毫无价值。鉴定费二十,下一个!”

老者眼中希望的火苗瞬间熄灭,嘴张了张,最终没说出什么,只是默默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零钱,数出两张十元放在桌上,弯腰抱起那只被他视若珍宝的瓷盘,佝偻着身子挤出了人群。背影萧索。

“看到没?”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文玩核桃的中年人,穿着丝绸唐装,凑到邱展华耳边低声抱怨,“邱老,像这种破烂玩意儿,费神看它做什么?咱得把精力放在有潜力的‘鱼’身上……”他下巴微抬,意有所指地扫过前排几个捧着锦盒、衣着相对体面的藏家。

邱展华眉头紧锁,不耐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苍蝇:“知道了知道了。”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鉴定席右侧靠近出口的那张桌子。桌后坐着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稀疏、穿着旧工装布衫的老者。老者身形瘦削,背微微佝偻,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锈迹斑斑、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小木盒,对着刚刚离去的邱展华方向微微躬身,似乎在无声地请教着什么。老者的神态拘谨又恭敬,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渴望。

陈云的脚步微微一顿。这老者……不正是刚才在驾校报名处,那个在树荫下盯着倒库车辆、被他分给严教练的中年男人吗?!他怎么会在这里?手里捧着的又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他看着邱展华背影时的那种眼神——敬畏?期盼?抑或是……某种陈云在古玩行当里见过的,即将被坑骗的羔羊才会有的茫然无措?

念头电转,陈云的视线迅速移回邱展华这边。恰在此时,一个衣着华贵、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的胖子排到了前面,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红木锦盒,露出一件品相相当不错的景泰蓝掐丝珐琅小烟壶。邱展华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又用放大镜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纹饰和釉光,眼神与旁边那个唐装山羊胡短暂交汇。

“嗯,乾隆工,东西还算开门。”邱展华故意拖长了调子,将“开门”二字咬得清晰些,仿佛在给周围竖着耳朵听的潜在买主一个信号,“虽然是民窑路份,但品相完好,算是个小精品了。”

唐装山羊胡立刻接话,一脸欣赏地点着头,朗声道:“哦?开门乾隆工的掐丝珐琅?好东西啊!这位先生,您这件…有转让的意思吗?”他的目光越过邱展华,热切地盯着胖子藏家。

胖子藏家脸上顿时堆起欣喜的笑容,似乎觉得这“专家”的鉴定和买家的热情印证了自己的眼光。

陈云的嘴角却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冷意。这对一唱一和的老把戏!那烟壶……落款的位置过于模糊,“乾隆工”的云纹转折略显生硬,底釉的新旧过度有点可疑。邱展华不可能没看出来!他故意说“开门”又强调“民窑”,玩的就是个左右逢源、埋坑下套的套路。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骚动和惊呼!仿佛有什么滚烫的火炭突然落进了人群。

“让开!都让开!”粗粝的呵斥声穿透了喧哗。两三个穿着保安制服、但动作远比普通保安凶悍利落的男人,粗暴地分开人流挤了进来。他们粗暴地将挡路的人推开,丝毫不顾他人的抱怨和指责,清出一条通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之前那个在邱展华桌边显得卑微的老者,此刻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就在鉴定席前方,正对着邱展华那张铺着红绒布的桌子!位置精准得仿佛丈量过!

老者的身影极其醒目。他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的正是刚才那只锈迹斑斑的破旧小木盒。他枯瘦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头深深低下,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姿态是那种祭天拜祖般的,最原始、最沉重的“五体投地”大礼!脊梁骨在宽大的旧工装下清晰可见地起伏着,透着一股子卑微到泥土里的悲怆!

嘶——

周围骤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原本喧嚣的声浪仿佛被无形的闸刀瞬间斩断!所有目光,无论是围观的市民、摆摊的小贩、还是其他鉴定席上的“专家”,都齐刷刷地聚焦在这突兀跪拜的老者身上!

邱展华脸上伪装出的那点矜持和威严瞬间冻结!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茶水晃荡出来滴在红绒布上。他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个跪在他桌前不到五尺、如同一块从地下硬生生挖出的石碑般的身影!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羞辱般的“跪求”,将他一瞬间顶到了某种道德的悬崖边!一股难堪与震怒混合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让他那张原本就有些阴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邱…邱老师!”老者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粗粝的砂纸在摩擦。他并没有抬头,只是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双手将那个破烂的木盒高高擎起,像献祭什么圣物。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如同在寒风中摇曳的最后一盏残灯:

“求您…求您老人家…再好好看一眼!俺爹、俺爷爷…俺全族的命!都押在这个盒子上啊!!!”

“哗——!”

压抑的议论瞬间如潮水般在人群中炸开!

“啥意思?拿全族命押一个破盒子?”

“那老头喊的邱老师?不就是台上那个大专家?”

“我的天,都跪下了…这得多大冤屈啊…”

“那盒子…能装啥?值全族的命?”

一双双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猎奇心态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灼烧着跪在地上的老者,也灼烧着台上脸色铁青的邱展华。

邱展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眼角的余光甚至能看到旁边几个鉴定席上同行投来的,那掩饰不住的惊讶和带着点微妙幸灾乐祸的打量。这老头!简直是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当众将他邱展华的脸皮撕下来按在地上摩擦!他猛地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

“胡闹!简直是胡闹!” 邱展华的声音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怒火,试图用官威压下这一切,“这里是正规鉴宝活动!岂容你如此撒泼?速速起来!否则我叫保安请你出去!”

然而,不等那几个虎视眈眈的保安上前强制拖拽。

一个异常年轻、甚至显得有些突兀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地在距离老者身后不远处的议论圈边缘响起,像一枚冰凉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混乱的喧嚣:

“邱老刚才评点烟壶时眼力通透,不知对这老丈‘全族性命之所系’的宝盒,是否也有兴趣‘开门见山’地指点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