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金蝉毒(1 / 2)

宴会厅的穹顶之下,水晶灯煌煌如日,映照着千头万绪。陈远被黄东半扶半架地带离,如同一片被狂风卷走的叶子,留下满场的惊愕与低气压盘旋不散。那道决绝的背影刺得苏正纯一个踉跄,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未消,腹部被猛踹的钝痛更让他直不起腰,但这双重剧痛,远不及陈远眼中那刻骨的恨意来得剜心。

苏老爷子苏林生端坐原位,一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毫无波澜,捻着手中那串小叶紫檀佛珠的动作稳如磐石。只是那向来锐利的眼神深处,在看到陈远那酷似苏正纯年轻时的面容上爆发的狂怒时,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裂隙,随即便被更深的古井幽暗填满。

周围宾客的目光,如同无数无形的针,扎在苏正纯身上。低声的议论如同蚊蚋嗡鸣,混杂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同情以及幸灾乐祸。他脸颊火烧火燎,指甲几乎陷进掌心,只能强撑着站直,对着四周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歉意微笑,脚步虚浮地朝苏家席位挪去。

“站住。”苏林生苍老却稳若洪钟的声音不高,却让嘈嘈切切的私语瞬间沉寂。所有人的视线又瞬间聚焦在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苏家掌舵人身上。苏正纯脊背一僵,垂着头站在原地,如同等待审判。

苏林生缓缓抬眸,那双看透世事沉浮的眼中没有丝毫温度:“家门蒙羞,岂能一走了之?”他目光冷冽地扫过苏正纯惨白的脸,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敲在心坎,“去向沈老,躬身谢罪。”

苏正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和难以言说的屈辱。让他这个苏家嫡子,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儿子痛殴的人,去向沈老爷子——这场冲突的最高见证者——赔罪?!这无异于将他仅存的脸面剥下来,掷于尘埃反复践踏!苏家颜面何存?!

“父亲!”苏正纯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因痛苦和压抑而变形。

“去!”苏林生只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他捻动佛珠的手停了下来,平放在膝头,无形的威压让整个苏家席位瞬间噤若寒蝉。周围一些心思敏锐的宾客,看到苏林生竟如此不顾家族脸面地让儿子当众折腰赔罪,非但没有轻视,反而暗暗心惊——这老狐狸…是嗅到了风暴将至的气息?

苏正纯看着父亲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终究败下阵来。最后一丝挣扎湮灭,取而代之的是心如死灰般的麻木与冰冷。他拖着疼痛的身躯,一步一步,如同走向刑场,挪到沈老爷子主桌前。

“沈老…”苏正纯的声音艰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打磨,“犬子…不,是晚辈…管教无方,冲撞了您寿宴,惊扰了在座贵宾…晚辈…苏正纯,向您……请罪!”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几乎对折成一个卑微的姿态。这姿势牵扯了腹部的伤,剧痛传来,冷汗涔涔而下,一滴接一滴砸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在死寂无声的厅堂里,溅开沉闷的声响。

沈老爷子端坐主位,威严的面容沉静如水,如同俯视人间纷扰的神只。他看着苏正纯这极度屈辱的姿态,眼神无波无澜。足足沉默了五息,那沉默如同千斤巨石压在苏正纯弯曲的脊梁上。

“罢了。”沈老爷子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奇,却带着卸去千斤重担般的力道,“父子之间,纵有血海宿怨,当爹的骨头断了,也不该让幼虎啃食。虎毒不食子…人心倒反,难测如天。”

字字如锥,轻飘飘地落下,却扎得苏正纯浑身一震。沈老话中有话?他是在斥责自己当年的行径?还是在隐晦地点出苏林生的冷酷无情?苏正纯甚至不敢抬眼看沈老爷子的表情,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到头顶,原本冰冷的屈辱中,又掺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恐。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沈老教训的是”,便如同逃离炼狱般,踉跄着退回了苏家席位,脸色灰败如金纸。

这场风暴的中心,终于似乎暂时平息。丝竹管弦声重新小心翼翼地响起,侍者穿梭添酒布菜,宾客们强打着精神重拾起杯箸,只是那眼神的游离,气氛的凝滞,再难恢复之前的酣畅。

主桌上,沈梦如心中波澜起伏。苏正纯离去时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以及沈老爷子那句暗藏机锋的“虎毒不食子”,反复在她脑海中盘旋。她敏锐地嗅到一股巨大的不安正在苏正纯周身弥漫。她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扫向不远处独自落座的陈云——沈家这桌人太多,他已不便在此久留,悄然挪到了靠后的位置。

此刻的陈云,独自坐在一张圆桌旁,方才陈远离去时的撕心裂肺和苏正纯屈辱谢罪的画面还搅动着心绪,隐隐作痛。台上发生的惊世之宝、构陷污蔑、骤然爆发的家仇,如同狂潮巨浪般扑面而来,又仓促退去,只留下满目狼藉的疲惫。他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想驱散这份沉重。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带着刻意的热情在身边响起:“陈云兄弟!刚才那一幕可真是…英雄气概啊!打得好!苏正纯那号人,平日里装得人模狗样,背地里干的勾当…啧!”纳兰景脸上挂着毫无破绽的笑意,端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白玉酒杯,踱步过来,极其自然地坐在了陈云旁边。

那过分热情和带着一丝狎昵的语气让陈云眉心微微一蹙。纳兰景,京都纳兰家的嫡子?一个背景深厚、与苏家无怨无仇甚至可能暗有勾结的人,此刻跑来说苏正纯该打?用意何在?

“纳兰公子言重了。”陈云淡淡道,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些距离。

“哪里哪里!陈兄年纪轻轻,便得沈老青眼,更是胆识过人,前途无量啊!”纳兰景笑容不减,举起手中一只倒满了琥珀色琼浆的酒杯,硬塞到陈云手中,“来!能亲眼见证陈兄揭破赝品国宝,于沈老寿宴上大放异彩,更惩治了伪善小人,实乃三喜临门!愚兄敬你一杯!权当为陈兄压惊,也沾沾喜气!”

他的动作热情而强势,几乎不容拒绝。那冰凉的玉杯塞入陈云手中时,一股极淡的、清冽如雪水的香气钻入陈云的鼻腔。酒香?不,更像是某种品质绝佳的古玉特有的冷香。若非陈云灵觉异常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陈云看着杯中轻轻晃动的琥珀色液体,沈老爷子寿宴上的定制陈年花雕,酒色纯正醇厚,灯光下漾开细碎的金波。他本能地运起一丝源自《秘藏心鉴》的辨微灵觉,轻轻嗅闻。

香气——扑面而来的是陈年花雕特有的、温软甜润的馥郁米脂香,中间包裹着焦糖的甘醇,背景里是绍兴黄酒那独特而富有层次的柔和酯香。然而,就在这几种和谐交融的迷人香韵深处,却极其诡异地缠绕着一丝…极其细微、仿佛融在酒液深处的、类似干枯紫荆花粉的极清苦之味!还有一丝淡得几乎难以捕捉的,清冷如万年玄冰的异种草木药息!这药息之寒,远超这杯酒应有的温热!

不对!

这两道几乎被完美掩盖的异味,阴冷、细微,如同毒蛇在花丛深处吐出的致命毒信!

“陈兄,发什么愣?干了!”纳兰景已将自己杯中酒仰头饮尽,杯底朝外亮了亮,笑意盈盈地看着陈云,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死寂,犹如深潭。

陈云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开,直冲天灵盖!毒!这杯酒里有毒!极其高明、极难察觉的混毒!纳兰景这是要借刀杀人,就在这众目睽睽的寿宴之上,利用苏家引起的混乱,将自己悄无声息地除掉?!目的…是为了那副被沈老曲解的泼彩洛神?还是为了彻底掐灭自己这个刚被沈老“记住”的变数?抑或是,苏正纯方才的异常反应,本就是纳兰景布下连环毒计中的一环?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疯狂闪现!

不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