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豁口用泥巴糊着,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
她手里的玉米面团掺了不少红薯面,粗糙得像砂纸,硌得她掌心的老茧生疼。
“忘本”、“贪心”这几个字,像冰锥子似的扎进她的耳朵,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冻得她骨头缝都发麻。
她揉面的手猛地停住了,面团上留下五个深深的指印,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眼圈像被辣椒水泼了似的,瞬间就红了,一层水雾蒙上来,把眼前的面盆都糊成了一团白。
她赶紧仰起头,使劲眨巴着眼,把那点湿意憋回去——在这个家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流出来也顶不了玉米饼子吃。
她悄悄拽了拽旁边姬忠楜的衣角,她男人那件蓝布褂子,补丁摞着补丁,布纹都磨得发亮,像块油布。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秋风里的一片枯叶:
“他爹……要不……咱豁出去,请那几个叔伯婶子来家吃顿晌午饭?把……把那只下蛋的老芦花鸡杀了?
我再跟他们好好分说分说?娃的前程……不能就这么……”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喉咙里,像块没咽下去的红薯,硌得生疼,最后化成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灶膛里飘出的青烟里。
姬永海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盆从里屋出来打水,他娘的话像一颗冰冷的铁钉子,“噗嗤”一声钉进他的耳朵里。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盆沿磕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像是有两簇黑炭在烧,火苗子舔着五脏六腑,烧得他嗓子眼发干。
他把手里那个磨得起了毛边的蓝皮本子往堂屋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方桌上一放,“啪”的一声,像块石头砸在地上。
那是生产队会计给他记的劳动工分簿,封皮上沾着洗不净的泥点和汗渍,边角都卷了起来,像只受了委屈的狗耳朵。
“娘,不用。”
少年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南三河底的深水,可那水面下,谁都知道藏着能掀翻船的力气。
“该说的话,这两个本子,都替我说了。”
他没再看爹娘一眼,也没管他们脸上瞬间涌上的复杂神色——那里面有担忧,像乌云似的压着;
有心痛,像刀子割似的;
更有一种被逼到墙角的茫然,像迷路的孩子。
他转身,脊梁骨挺得像晒谷场边那根用来晾麦子的竹竿,直溜溜的,带着股子宁折不弯的劲儿。
他迈开步子,穿过自家低矮的院门,朝着大队部的方向走去。
夕阳正趴在西边的土坡上,把最后一点力气都撒出来,把天空染成了一块烧红的铁。
姬永海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像一柄沉默的剑,横在滚烫的晒谷场上。
那些嗡嗡营营的议论声,像是被这柄无形的剑斩断了似的,戛然而止。
晒谷场上的人都停住了手里的活计,挑着担子的、扬着木锨的、蹲在地上抽烟的,眼珠子都黏在他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像猫瞅着老鼠洞;
有嘲讽,像刀子刮着骨头;
有漠然,像看着路边一块石头;
也有那么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像在掂量一块未琢的璞玉。
姬永海的鞋底碾过晒得发烫的土地,地里的裂缝像一张张嘴,在他脚下“滋滋”地喘着气。
风卷着谷糠和尘土,扑在他的裤腿上,把裤脚都染成了土黄色,可他脚步没停,一步一步,踩得踏踏实实,像在地里种下一颗颗种子。
他心里那点执拗,比晒谷场的土地还硬,比老槐树的根还深。
三天后的午后,太阳把树叶子都晒得往下淌油,蝉在树上叫得人头皮发麻,一声声,像是在催命。
负责高中招生的张同志,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镜片厚得像瓶底的中年人。
他腋下夹着个棕色的人造革公文包,包角都磨白了,跟着姬永海的中学校长,走进了大队部那间低矮的土屋。
屋子的墙被烟熏得像抹了层锅底灰,黑乎乎的,屋顶的椽子上挂着几串干玉米,黄澄澄的,像一串串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