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兰将最后一把刚摘下的、带着晨露清香的豆角轻轻放进脚边的竹篮里,粗糙的指腹下意识地蹭过豆荚表皮细密的绒毛。
这双手,刚从肺痨的鬼门关挣脱出来时,连一根轻飘飘的筷子都拿不稳,抖得如同风中枯叶。
如今,重新握紧锄头柄,虎口的老茧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变得坚硬如铁,不仅能稳稳刨开冻了一冬的半尺硬土,还能为儿女们撑起一方小小的、却安稳的天空。
恍惚间,袖口似乎还残留着链霉素那苦涩呛人、深入骨髓的药味。
那位戴着厚厚眼镜、说话总是温和耐心的李军医临走时的话语,又一次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大嫂,这药能断根,就像咱共产党,能让世世代代被压弯了的穷苦腰杆,真正挺直了!挺起来做人!”
李思源在田埂尽头站定,将肩上的帆布包轻轻放在脚边沾着露珠、湿漉漉的草叶上。
“玉兰同志,”她的声音清晰有力,穿透清晨的宁静,带着工作特有的干脆,“工作队开了几次碰头会,反复讨论、慎重考虑过了,一致认为,想请你出山,担任咱们河西支前委员会的副主任。”
她目光坦诚地看着虞玉兰,“你对地方情况最熟悉,在乡亲们中间有威望,更有胆有识,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虞玉兰捏着豆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颗饱满滚圆的豆子,从因成熟而微微裂开的荚缝里滚落出来,“嗒”的一声轻响,掉进竹篮深处。
这细微的声响,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
眼前蓦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也是这样一个清冷的早晨,天色灰蒙蒙的尚未亮透,寒风刺骨。
她抱着饿得只剩一口气、连哭声都微弱如小猫的幼子忠楜,跪在河东田家那高得吓人、冰冷坚硬的青石门槛外。
膝盖下的石板寒气透骨,像无数根冰针扎进皮肉。
她一遍遍将额头重重地磕在粗粝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苦苦哀求着门缝里那张油光满面的管家脸:“行行好!求求您……赏一口米汤……给孩子吊吊命……”门里飘出肉粥浓郁诱人的香气,管家那张肥腻的脸探出来,带着极度的不耐烦,像驱赶一只惹人厌的苍蝇般挥着手,鄙夷地呵斥:“滚远点!
大清早的嚎丧!晦气!”那一刻,连田家看门狗碗里飘着的油花和肉渣,都比她母子俩体面百倍、千倍……
她猛地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双手用力搓了搓,仿佛要将那些黏腻不堪的过往彻底搓掉。
然后,她重新紧紧抓住锄头那磨得光滑的木柄,腰身一沉,手臂发力,一锄头狠狠刨进眼前温润、散发着新生气息的土地里!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把那些深埋心底、不堪回首的记忆彻底翻埋、碾碎、深埋进十八层地狱:“李同志,我不是那块料。”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忠楜要种地,忠兰要上学认字,忠云年纪小,夜里离了我,睡不踏实。”
泥土被翻开的清新腥甜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大地的体温,这实实在在的触感,是她此刻最坚实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