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着的,哪里是几粒米?分明是河西人祖祖辈辈在绝望中攥了半辈子、却从未真正攥住的命根子!半晌,她抬起眼,目光如同扫描仪,缓缓扫过一张张被汗水冲刷得黝黑发亮、皱纹里还嵌着没来得及擦净的泥土的笑脸。
她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激起沉闷的回响:
“瞧见没?!这粮食!是咱自己的手!攥着共产党指的路!硬生生从阎王爷那抠牙缝的指头缝里抠出来的!”她顿了顿,让每一个字都深深烙进人们的脑海,“有了它!咱的娃,饿不死了!
咱这被压弯了几辈子的腰杆子,今儿个,也能挺一挺了!” 姬忠楜的胸腔里猛地一热,像被塞进了一团滚烫的棉花。
爹临死前,躺在破炕上,那双空洞无神、只盯着漏风屋顶的眼神,与眼前这白花花、亮得晃眼的米粒,猝不及防地重叠在一起。
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希望猛烈冲击着他的眼眶,滚烫的液体几乎要夺眶而出。
油灯如豆的夜里,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黑暗。虞玉兰坐在炕沿,就着这微弱的光,一针一线纳着厚厚的千层底鞋。
粗硬的麻绳穿过结实的棉布,发出“哧啦——哧啦——”单调而坚韧的声响,仿佛在丈量着夜的深度。
寒风像饥饿的野兽,猛烈拍打着糊着旧报纸的窗棂,纸缝里漏进来的冷风卷着灯苗,火苗不安地摇晃跳跃,将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
“娘,”姬忠楜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低着头,用力地搓着麻绳,麻线深深勒进掌心。
磨得通红,“往后……真能一直有地种,有粮吃?”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
虞玉兰手中的针猛地停在半空。摇曳的灯光在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刻下深深浅浅、沟壑纵横的阴影,眼窝深陷,仿佛两口枯井。
然而,那枯井深处,却燃烧着两簇灼人的火焰。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刨出来的石头:
“楜子,你爹是咋死的?是命薄?不!”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切齿的恨意,“是咱穷人的血!
叫那些地主老财,像用抽水泵似的,一点点,一滴滴,活活吸干了!连骨头渣子都给他们嚼碎了当肥田的料!”她攥紧了手中的鞋底,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绷得惨白,“指望他们发善心?
那是痴人说梦!白日做梦!”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围坐在炕边的儿女们——姬忠兰的大辫子垂在胸前,无意识地绞着辫梢;姬忠云的手则紧紧绞着自己破旧的衣角。
“都给我记住了!”虞玉兰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土屋里炸响。
“这天!要翻个个儿了!未来的天!是共产党的!咱穷人,只有把心掏出来,把命拴在共产党这根救命的绳子上,死心塌地跟着走!才能活得像个人样!
有田!有地!有粮!有房!有衣!有咱骨头里的硬气!别的路,都是死路!绝路!”字字句句,都像是从冻土里刨出的、带着血锈和泥土腥气的铁蒺藜,狠狠地砸进儿女们的心坎。
姬忠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嗒”一声砸在手背上,滚烫的温度让她浑身一哆嗦;姬忠云的胸口剧烈起伏,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姬忠楜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流“嗡”地一声冲上头顶,他只能重重地、一下下地点着头,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炭,灼痛着,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