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岸的土地,是出了名的贫瘠,板结得像铁块。去年冬天只吝啬地飘了一场薄雪,开春后又遭遇了罕见的干旱,地里的麦子稀稀拉拉,收成连往年三成都不到。
家里的那点存粮,早已见了底,连耗子都嫌弃地搬了家。这几个月,全家全靠她在冰冷的滩涂上挖来的芦蒿、在田埂地头搜寻的马齿苋填肚子。
野菜寡淡无味,刮肠搜肚,男人本就亏空的身子骨,哪还经得起这样日复一日的煎熬?
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晨光艰难地透过窗纸,给冰冷的土屋带来一丝微弱的亮色。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是大兰回来了。她挎着出门时那个空荡荡的竹篮,裤脚和布鞋上沾满了泥水和露珠,小脸冻得发白,嘴唇抿得紧紧的,带着一种怯生生的为难。
“娘,”大兰的声音低低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大姨家……也没余粮了。”她低下头,不敢看虞玉兰的眼睛,空空的篮子仿佛是她无声的愧疚。
虞玉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这个结果早已麻木。她只是默默转过身,拿起一块破旧的布片,仔细地擦拭着姬家蔚刚才咳落在被单上的浓痰痕迹。那痰迹带着不祥的暗黄色,像一块丑陋的烙印。
大兰看着爹蜡黄枯槁的脸,听着他喉间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焦的“嗬嗬”声,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娘,我在大姨家……碰见三姨夫了。”
三姨夫田氏,是大姨的妹夫,娶的是虞玉兰的三妹虞玉菊。田家在河东岸,是数得着的殷实门户。田老爷子做过几任里正,算是乡绅,家里有几十亩上好的水浇地。
田氏自己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有点墨水,如今在镇上开了个小小的学馆,教几个蒙童,日子过得比河西岸的农户们宽裕安稳得多。
虞玉兰平日里很少跟他们走动,一来隔着一条宽阔汹涌的南三河,二来两家境况悬殊,她总觉得矮人一头,去了也是给人添麻烦,看人脸色。
“他……他问起爹的病,”大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依旧很小,“我说爹总咳嗽,一天比一天重,夜里咳得……咳得睡不了觉。”她顿了顿,抬眼飞快地瞥了娘一眼,像是鼓足了勇气,“三姨夫听了,说……说他们村前些日子来了个南边的郎中,是专门治这种老咳喘病的!说是有几手绝活,祖传的方子,附近好几个被别的大夫判了‘没治’的人,吃了他的药,竟都好了不少!”
虞玉兰擦拭痰迹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麻又疼。郎中?她不是没找过。河西岸那几个走村串户的土郎中,哪个没被请来看过?家里的墙根下,药渣子堆了半墙高,散发着经久不散的苦涩气味。攒下的几个铜板,都变成了那一碗碗黑褐色的苦水,灌进了丈夫的肚子,却像泼进了无底洞,连个回音都没有。
病魔依旧盘踞着,一天天蚕食着他的生命。可“药到病除”这四个字,此刻从女儿口中说出,却像一根烧红的细针,带着滚烫的希望和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她早已麻木的心尖。
她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眸子里骤然迸射出一种近乎灼人的光,紧紧盯着大兰:“他当真这么说?”声音因为过度紧张和期待而绷得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当真!三姨夫说得很认真!”大兰用力地点点头,看到娘眼里那骤然亮起的光芒,她小小的心里也升起一丝暖意,赶紧补充道,“他还说……还说要是爹的身子骨还能动弹,最好去他那边住两天,让那郎中好好瞧一瞧,把把脉,看得仔细些。”她顿了顿,想起三姨夫温和的嘱咐,“他还说,中午就在他家吃饭,不用带啥东西,都是一家人。”
虞玉兰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丈夫紧闭双眼、眉头紧锁的脸上。那眉头间的沟壑深得能夹死蚊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显得那么费力,仿佛连喘气都是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去河东?过河!坐那条在风浪里颠簸的小船!以他如今这副风都能吹倒的身子骨,还能不能禁得住这番折腾?可若是不去……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在这冰冷的土炕上咳尽最后一口血,撒手人寰?让大兰、忠楜、忠兰、忠云从此没了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