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江澈从未听过的、复杂的,近乎于某种温情的情绪。
“当年,教许知远做这种风筝的人……”
他顿了顿,抬起头,透过金丝眼镜,静静地看着江澈。
“是我。”
储藏室里那呛人的尘埃,仿佛都被陈森林最后那句话抽干了。
“当年,教许知远做这种风筝的人……是我。”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积雪上,却在江澈的心湖里砸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他举着手机,光柱颤动了一下,照在陈森林那张隐藏在镜片后的、看不出情绪的脸上。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推测,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重新串联了起来。
许知远,那个传说中的天才笔杆子,那个有文件洁癖的偏执狂,那个用自己的死亡设下了一个横跨二十年谜局的男人。
陈森林,这个深不可测的综合一处主任,这个能一眼看穿他伪装的“总导演”,这个在省委大院里种着“鬼兰”的男人。
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师徒。
或者说,是两个“卷王”之间的惺惺相惜。
江澈感觉自己之前所有的分析都显得可笑。他以为自己在跟王翰斗,跟一个隐藏的利益集团斗。搞了半天,他只是在替一个顶级卷王,完成他没能完成的、对另一个已故卷王的悼念仪式。
这他妈算什么?卷王精神,代代相传?
江澈内心那个穿着海绵宝宝睡裤的小人,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里叼着一根不存在的狗尾巴草,开始思考人生。
“系统,我申请工伤鉴定。我的‘摸鱼道心’受到了毁灭性打击,已出现裂痕。这属于精神层面不可逆的损伤,你必须赔偿我一个【绝对清闲岗(三十年)】的兑换券,否则我就删号重练,大家一拍两散。”
【叮!检测到宿主面对终极内卷源头,产生了逃避心理。系统判定此为正常应激反应。建议宿主接受现实,将本次“加班”视为一次宝贵的、与顶级卷王近距离学习的付费课程。】
“我付你个大爷!”江澈在心里破口大骂。
陈森林没有理会江澈脸上一闪而过的扭曲,他将那只脆弱的报纸风筝轻轻放回档案柜顶,动作像是在安放一件易碎的瓷器。
“走吧。”
他转身,率先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储藏室。
江澈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手里紧紧攥着那盘磁带和图纸。他感觉自己不是跟着领导回办公室,而是被一个鬼魂,引向另一个更深的坟墓。
从西楼走回主楼的路,不长,却格外漫长。
夜幕已经降临,大院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投下昏黄的光晕。晚风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驱散了西楼那股腐朽的气息。
王翰已经不见了踪影,大概真的被楼下的纪委同志“接走”了。
陈森林走在前面,步履平稳,不疾不徐。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江澈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位置,这个距离,既是下属对领导的尊重,也是一种本能的、安全的心理距离。
江澈偷偷打量着陈森林的背影。那背影清瘦,挺拔,像一杆标枪。他忽然觉得,园丁老人说得没错,陈森林站在这栋楼前时,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埋了很重要东西的坟。
现在他知道了,那坟里埋的,是一个叫许知远的年轻人,是他曾经的学生,是他眼中的“鬼兰”。
这哪里是查案,这分明是主任的私人恩怨。而自己,就是他磨了三年,终于找到的一把,用来刨坟的洛阳铲。
想到这里,江澈就一阵胃疼。他的人生目标是喝茶看报,安全退休,不是给领导当复仇工具人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灯火通明的一楼大厅,走进电梯。
密闭的电梯空间里,气氛更加压抑。镜面墙壁反射出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沉默如山,一个心事重重。
叮。
五楼到了。
综合一处的办公室里,灯还亮着。刘敏和张小雅她们都还没走,但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低着头,假装在忙碌,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
当陈森林和江澈的身影出现时,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仿佛被抽走了一瞬。
所有人都看到了主任手里那卷牛皮纸,看到了江澈脸上那副视死如归的平静。
刘敏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她知道,赌对了。这把刀,不仅快,而且狠,直接把王翰这颗大脓包给捅穿了。
张小雅则是满眼的崇拜和担忧。江科长,真的去闯了鬼楼,而且还活着回来了!甚至还带回了战利品!这简直比电影还刺激!
陈森林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路过刘敏工位时,他脚步未停,只淡淡说了一句:“小刘,通知大家下班吧。”
“好的,主任。”刘敏立刻站了起来。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如蒙大赦的、椅子挪动的声音。
江澈跟在陈森林身后,感觉自己像个被皇帝翻了牌子,即将被带去侍寝的倒霉宫女。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同事们投来的、混杂着同情、敬畏和八卦的目光。
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上。
隔绝了外面那个属于活人的世界。
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光线昏暗。那三盆兰花静静地立在窗边,墨兰的香气在空气里若有似无。
陈森林没有在办公桌后坐下,而是走进了里间的休息室。
江澈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休息室不大,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还有一个小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台老旧的、灰色的卡带式录音机。那款式,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了。
而在录音机旁边,就是一个青瓷花盆。盆里的植物,叶片枯黄,蜷缩着,毫无生气,只有几根细弱的、光秃秃的根茎,暴露在空气里,像垂死之人的手臂。
这就是那盆“鬼兰”。
它看起来,的确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坐。”陈森林指了指茶几旁的一张椅子。
他将那盘磁带,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放进了录音机里,动作熟练,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啪嗒。”
卡带仓合上了。
陈森林站起身,走到门口,回过头看着江澈。
“把它听完。”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明天早上八点,我要在办公桌上,看到你的报告。我不仅想知道他说了什么,更想知道,你听到了什么。”
又是这种该死的、卷王式的谜语人发言。
江澈内心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脸上却是一副“保证完成任务”的坚毅表情:“明白,主任。”
陈森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
休息室里,只剩下江澈一个人,和那台即将播放死者遗言的录音机。
江澈瘫在椅子上,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环顾四周,这里是省委办公厅综合一处主任的私人休息室,是整个办公厅权力最核心的区域之一。
而他,一个刚入职一天的新人,正要在这里,听一盘关系到二十年前一桩命案的绝密磁带,并且还要连夜写一份深度分析报告。
这叫什么?
这叫坐火箭都没这么快的“被动升迁”。
“我真傻,真的。”江澈喃喃自语,“我单知道上班摸鱼会被领导穿小鞋,我不知道上班摸鱼的尽头,是给主任当私人侦探啊……”
他磨蹭了半天,喝光了陈森林桌上的一杯凉茶,又去上了个厕所,最后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回到休息室,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按向了录音机上那个画着三角形的播放键。
“pLAY”。
他按了下去。
录音机里,先是传来一阵悠长的、沙沙的电流声,像海浪在冲刷着遥远的沙滩。
紧接着,不是人声。
而是一阵风声。
呼啸的,自由的,带着某种空旷回响的风声。
然后,是一个年轻的、略带疲惫却很清澈的男声,伴随着那阵风声,响了起来。
“如果……你正在听这盘磁带,那说明,我的风筝,终于还是断了线。”
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
江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记住,这张图纸是假的,那份被篡改的报纸也是假的。它们都是我放出去的饵。”
什么?!
江澈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宕机。
假的?全都是假的?
那自己这一晚上,又是撬锁又是爬高,还跟王翰差点真人pK,最后被陈森林抓个正着……搞了半天,自己拼死拼活抢回来的,是个假货?
许知远的声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淡淡的嘲讽,继续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真正的秘密,我只告诉了一个人。”
“那个人,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因为,教我做风筝的人,也教了我怎么把风筝线,做成一根能勒死人的绞索。”
“千万,别信陈森林。”